天色暗了下来,周末躲在旧教室的后面,四周长满了枯草。
这个角落,没有人知道。
周末把这个角落当做自己的天堂,她揣着一万分的笃定,相信春天的时候这里的草会全部变成嫩绿色,然后有小虫子会从里面爬出来,有小花从草头上打起花骨朵,还会有蝴蝶从墙头飞进来。
可是,现在的她,没有心情再去想这些,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就是没办法停下来。没有人相信她,那些小朋友不喜欢她,她们都笑她小粗腿小粗手还学跳芭蕾舞,她们笑她连自己的爸爸都没有见过。老师也不喜欢她,虽然她一直很听老师的话,但是老师从来没有夸奖过她的动作做得标准,反而总是夸笨手笨脚但长得像洋娃娃的妮妮。现在,连周蒲齐都不相信她了,想到这里,周末就哭得更厉害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蹲了有多久了,反正起初天是灰的,她还能看见不远处建筑工地上高悬的黄色吊运机,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听着外面的声音。周蒲齐好像走了,周蒲齐肯定是不要她了,她想,因为周蒲齐认为她闯祸了,一定觉得她是个累赘了。周末哭着想着这些,心里头凉凉的,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她抬手擦掉眼泪和鼻涕,慢慢地站起来,腿麻了,走不了路。她只好站着,紧皱着眉头忍受着麻意,一张原本白净的小脸上布满了泪痕,写满了伤心和委屈。渐渐地,能迈动步子了,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是个男的。
周末害怕了。
她听外婆说过,小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会被人贩子抓走,然后要么卖给没有孩子的人家,要么被抓去卖花或者要饭。如果被抓去要饭……周末的脑海中立即呈现出了自己衣衫褴褛手捧瓷盆的样子,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而如果卖去没有孩子的人家……那也不好,虽然她现在没有爸爸,但是如果真的被卖掉的话,那么她就连妈妈也没有了。除了周蒲齐,谁也不能做她的妈妈。
呼唤她名字的声音近了,“人贩子”该不会已经找到这个秘密地了吧?她慌极了,张望四周,再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除了一个窄得几乎过不去人的小夹缝,这个小夹缝正是教室与围墙之间唯一的缝隙。
周末决定试一下。
就在手电筒的光从远处照过来的时候,她成功地闪进了夹缝里。墙壁狠狠地蹭着厚重的棉袄,她干脆抬手将外套脱掉,人好比金蝉脱壳,身子一下子便从光洁的面料里滑了出去。脱掉棉袄后的她很轻松就从缝隙中穿了过去,头发虽然早已乱蓬蓬一堆,但是她早已顾不上。她撒开腿不顾一切地飞奔了起来。
舞蹈教室建在一座小学的旧址。这里一半早已拆除建了办公大楼,还余了一半翻新后专租给私人做培训教室用。周末跑过了从前的小篮球场,穿过小铁门,绕出围墙,终于到了灯火辉煌的街头。周末没有看见周蒲齐的身影。
周末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遥遥地,她还能听见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回荡在空空的旧校里。她拔腿又开始跑起来。
正是寒冬一月份打头,江南的空气里湿漉漉的,风也是野的,汗一出来就吹尽了。周末方才把袄子脱了,现下身上只套了一件秋衣、一件小衬衫并一件羊毛衫,她只觉得风从四面八方吹进她的身体里面,好像要啃掉她的骨头吃掉她的心一样。一双嫩白的小手冻得通红,脸也通红。
她虽然心里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但是脚步却是向着家的方向。路途遥遥,她觉得脚酸,那些路灯晃得她眼睛都痛了。她不得不停了下来,正巧停在了一家超市门口。超市门正被人从里面往外推,她一个不稳就被推倒坐在了地上。再拍着屁股爬起来的时候,她正看见秦尽在笑容可掬的一张脸,漆黑的眼睛里盛满了关切,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等坐在超市对面的肯德基店里全心全意啃一只鸡腿的时候,周末的身子已经完全暖过来了。
“你真的不愿意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秦尽在虽皱着眉头,嘴角却露出笑意。到目前为止,周末只说了一句“今晚我没地方住,要去你家睡觉”,其余话一概不多说。
周末斜眼瞪他:“你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我才不要告诉你,虽然你是我的兄弟。”
秦尽在抬手发誓:“我向周末的上帝保证,我绝对没有看热闹。”
“我的上帝是周蒲齐,你向她保证没有用。”周末这回连眼皮都不抬了,啊呜吞了一口巧克力圣代。好凉。
秦尽在这回无奈了,他拈起面纸擦掉周末方才留在嘴角的圣代,这才正儿八经问道:“那我该向谁保证?”
“哎……”周末好似大人般无奈地摇头叹气,“向谁保证都没用,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立场真坚定啊!”秦尽在感叹。
周末眨巴着眼睛,理所当然地点头,没再言语,好似全身心都扑在眼前的食物上。不过,周末倒是真饿了,她在那个荒凉的墙角蹲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小矮人路过给她送点吃的,哪怕就出现个巫婆给她一只毒苹果吃也好啊,她想。她可完全没有想起来,自己并不是白雪公主。
过了很久,她听不见秦尽在聒噪的声音,有些不习惯,转头一看,发现秦尽在正在仔细研究她。
周末便死死瞪着他,神情间尽是嫌弃之意。
秦尽在无声地笑起来,眼睛都弯了,周末更火大了,恨不得将手里的鸡腿伸到秦尽在的鼻子上去。
“不许看我!”说着,她竟遮了自己的脸。
秦尽在拉下她肥嘟嘟的小手,笑说:“这么多油腻,尽往脸上抹了。”说着,又帮她擦了擦小脸,“说吧,到底怎么了,作为兄弟,有义务分担你的烦恼。”
周末终于垂下了头,将事件原原本本说与他听。
“我是我们班最小的,可是学得却是最快的。”说到这里,周末骄傲地抬高了头。
“可是老师不喜欢我,其他小朋友也不喜欢我。有一个叫妮妮的,经常笑我没爸爸,还在舞蹈课上故意把我摔倒。我不想理她,因为……她不太聪明,教过好几遍的动作她还会做错。不过……”周末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别人好像都很喜欢她,还会跟着她起哄。今天她又在舞蹈课上绊了我一下,我摔倒了,其他小朋友都哈哈大笑,她也哈哈大笑。休息的时候,老师不在,她就在教室里说我,她说我是没有人要的。于是我很认真地告诉她,周蒲齐已经答应给我找个爸爸了,她就说周蒲齐是什么女……我不懂那个词,我还没学到,可是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所以我就真的生气了。我没有推她,也没有打她,我就只是翻着白眼吓她,然后她就往后跑,周围小朋友很多,她们边跑边喊‘鬼来了’……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妮妮撞到了门上,门上头的玻璃之前一直晃,今天突然掉到了她头上,一下子流了好多血,好多小朋友都吓哭了。后来……后来老师来了,她们就说是我推的,再后来妮妮就被送去医院了。”
说完以后,她满不在乎地问:“你相信么?”
出乎她的意料,秦尽在微笑着点了点头:“相信。”
“那你觉得,我应该道歉吗?”
秦尽在耸肩:“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道歉?”
周末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拍拍他的手臂,夸道:“你果真是我的好兄弟。”
“谢谢。”
周末小手一挥:“不用谢。”
“呐,待会儿我送你回去之后,你就把刚才讲给我的话讲给周蒲齐听。等她听完了,如果还是要你去道歉的话,我就允许你就搬到我那儿去住好不好?”秦尽在认真地说完这些话。
周末不吭声,埋了头。
秦尽在抬手理好了她乱糟糟的头发。
周蒲齐脸上冷冰冰的,心里也不知道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可是哭却哭不出来。当沈临河满面愁容驾车过来的时候,她的心就灰了。而当她看见从副驾上慢慢跨出来的瞿浅时,她的心就死了。
她开始后悔,她不该叫周末去道歉,当她到了医院听见那个受伤的孩子对周末的冷嘲热讽以后,她就开始后悔了。
瞿浅远远地站着,匿在沉重的夜色里,只几许长发丝映着灯光,显得朦胧,以及暧昧。
沈临河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周蒲齐:“全校我都找遍了。”他颓丧地说。
周蒲齐从未有过这样的冲动,她好想狠狠地抡他两拳头。
她没有比任何一个时刻更恨这个男人。
他站在她的面前,说他已经尽了全力。他眉眼间的愧疚是真的,焦急也是真的。可是,这远远不够。他只是捂住了脸,而周蒲齐却希望他能够跪下来。
不,或许不能怪他,到头来还是要怪自己,当年是她自己轻贱了自己。不,这真的不能够怪他。
“你走吧。”或许,曾有一刻,周蒲齐想要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然而此刻,她再没有了这份心力。她仰着头看他,那个曾经她爱了若干年的脸庞,再没有比此刻更让她觉得蚀心的了。这张她曾无数次在纸上凭着脑中印象描摹过的脸庞,这个她曾经做梦都想着都要成为她一生一世爱人的男人,她……再不想看见。
她轻轻地吐出那三个字之后,沈临河的身体僵住了。他从指间抬起脸来,上头写满了困惑:“人还没找到,你就这样失了对我信任?”
周蒲齐冷笑:“我只是提醒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冷落了佳人多不好。”
沈临河转头看了看脸上淡淡的瞿浅,似是悟到了什么,但又转而不满地指责:“纵然你想要把朋友们都推开,总也不该冷嘲热讽。阿蒲,大家费尽心力想要帮你,虽不指望你能领情,但多少希望你能够知晓事情分寸,别总任由自己的性子,毁了大家多年的情分。”
周蒲齐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眼眸中的光也是冷了几冷,她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沈临河的脸也立马阴沉下来,他不可置信地问:“你刚刚说什么?”
周蒲齐仰高了头,忍住眼里欲将汹涌而出的热潮,清晰吐字道:“滚!”这一回,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吼出来的。是她倾尽了二十多年来的爱与恨意,从心肺里掏出来的。
从前她以为自己逃得远远的,自己的伤口就可以愈合。可是,不管她逃到哪里,似乎都有这个人的影子在。每一回周末问起自己的爸爸来,周蒲齐都必须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以免透露这个人一丝一毫的信息。她到底还是错了,她以为那只是伤口,其实那根本就是一个胎记,从生命的初始就被烙上的印记,一辈子都磨灭不了。
她用尽力气推开眼前的人,往小区门口跑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晓得此刻手脚冰凉,就只那么一瞬间的错误念头,难道竟要叫她悔一辈子么?
她茫然地跑,发卡自发间滑落,啪嗒一声跌在地上碎成了两块。长发像绸布一样,在风里面涤荡。耳边是呼噜呼噜的响,伴随着一阵阵哀嚎般的呜咽。
这一切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她看见小区门口微弱的灯光里,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他们拉着手,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和一丝丝忐忑,慢慢地从亮处走过来,周蒲齐竟觉得他们走了有一世纪那么久。
眼前的人是真实的,周蒲齐蹲下身子探出手去摸,脸和手也都是滚热的。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猛地将周末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周末伸出小手来,一下一下地拍着周蒲齐的背,她问:“周蒲齐,你怎么哭了?”
周蒲齐的眼泪却愈加汹涌:“周蒲齐以为……再也见不到周末了。”
周末将手环紧了周蒲齐的脖颈,安慰说:“不会的,周末永远都不会离开周蒲齐的。”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笨拙地学了秦尽在之前做的手势,说道:“我发誓!”
周蒲齐受了安慰,心下终于好受了些,她松开周末,这才发现周末身上穿着一件厚而长的黑色羽绒服,直拖到了地上,活脱脱古时穿着长袍的小皇帝。这才起身看向周末身边的人,却惊讶地发现竟是秦尽在,再一瞧他,竟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站在寒风当中,心中生出愧疚之意。
周蒲齐连声说“谢谢对不起,谢谢对不起”,秦尽在却只云淡风轻地说“不用”。
就在周蒲齐想要开口询问事件具体经过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十分冷淡的声音。
“阿蒲,这位是熟人?不给我介绍一下么?”
周蒲齐在想,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有这样的不同。在他人那里都可以得到安慰与温暖,却最终只能在最爱的人那里得到冷淡与伤害。她用尽心力想要参透其中玄机,却最终落得满身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