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拆迁
一
县里的旧城拆迁工作已经开始了,城区内不管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许多房子上都刷上了大大的“拆”字。这个时期的中国大地上,这个字恐怕是频率最高的几个。
最好笑的是有的字居然写错了,少了个点,“拆”字变成了“折”,不知道谁要折在这里。很多字写得龙飞凤舞,满街充斥着一种“暴力”、“张牙舞爪”的气氛。
精明的人们开始偷偷地算计着,盖个厨房、加个阁楼什么的,一点点的投资很短的时间里会以几何倍数增长。
亲情此时变得十分淡薄,财产分配的现实与各自心中的“小九九”难以融洽。住在一块的普通住户们倒是可以抱团与开发商谈判。那些势单力孤的独立户则以“必死”的信念纠结着这一锤子的买卖。“钉子户”是被逼出来的,也是自古就存在的。
县里专门成立“拆迁办公室”,由副县长常青柏亲自挂帅,全力为拆迁工作保驾护航。
其中最难的还是商家、企业这块,毕竟是个集体,要想做到其中个个满意实在不容易。效益已经不好了,领导说话当放屁,大家各抒己见,形不成统一思想。开发商连找谁谈都不知道。
然而,中国人特有的“三个和尚没水吃”的特点逐渐暴露无遗。在利益的诱导和官员们的“谆谆”教导下,对抗者首先从内部被瓦解,一些意志薄弱者开始陆续“下水”,紧跟着的是那些无权无势的“随大流”们,剩下的也就抵抗不住了。
总之,顺昌的拆迁还是很顺利的,这里的人们大多是单纯的,能够以同等的面积换取一套新房对很多人来说是美好、也是值得的事情。他们失去的是仅仅原先这一块土地,虽然新的房子或许离这不远。
这样的“大拆迁”带来了很多工作的机会,成批成批外地农民工建设大军开始进驻这个小县城,人口密度增加了将近一倍。在热闹、繁华的同时,整个区域的治安形势变得极为复杂,连续发生了数起恶性案件,公安局的日常工作也更为繁重起来。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帮着林慧给几千名外来农民工办理了暂住手续,忙得连吃饭、上厕所都得挤时间。
我发觉林慧真的是一位很称职的人民警察,工作细致、认真,待人接物没有警察的架子,很亲切。所以找她办事的人最多,她也是最累的。
除了她,我也没认识几个同事,因为几乎都是上门服务,待在办公室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公安局里也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上班就是上班,先干活再说。
直到有一天,林慧突然跟我说郭副局长要见我,我才知道这很累也很幸福的日子或许要结束了。
二
郭副局长是在他的办公室见的我,和他一起还有一位是治安科的沈科长,也就是林慧她们的头。
郭副局长全名郭健东,长得很帅,高高的个子,四十上下,一看就是年富力强的样子。沈科长更为年轻,三十来岁,瘦削的长脸,面色很阴郁,是那种小蟊贼见了一次就会害怕的角色。
郭局首先肯定了我最近一段的工作表现,其次强调他和其他几位局长已经商议过,对我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有了一致地决定。
说到关键时候他顿了顿,喝了口茶,又言道:
“小周啊,你的实习期按规定是半年时间,但规定跟不上形势,局里现在人手太紧。你的能力不错,专业对我们现在的工作很有帮助,公安局并不全是打击犯罪,很多事情要融于社会、保障经济发展,所以处理社会矛盾、预防犯罪是非常重要的。”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可以谈一谈嘛。”郭局和蔼的笑道。
我有点紧张,连忙答道:“郭局(副字当然没敢说),没什么想法,一切听从领导安排。”
“那好,咱们虚的少来,你的关系马上就转进局里,工作嘛先安排在沈科长那里。一年后根据你的成绩给你定级,不过丑话说前头,在局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该下去锻炼的时候可不许推三阻四!”
“行,郭局,我一定服从!”我高兴的答道,至少我可以和林慧在一起了,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对她我的好感太多了。
“周建昌,我叫沈从林,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沈科长脸上总算挤出一丝笑容道。
“是,沈科长。”我赶紧答道,双手握住了他那瘦小干枯的手臂。
“那行,小沈你带他见见同事们。”郭局端茶送客了。
就这样我被分在了治安科下辖的综合治安办公室,负责处理各类治安案件,配合好刑事科开展案件侦查,另外也包括协调各派出所的治安工作。
林慧虽然和我同处一个科室,但分别在两个办公室办公,见面的机会一下子变得少了起来。我知道她还和往常一样忙碌,所以更不好意思主动去找她。
我的办公室一共有五位同事,四男一女,副科长孙冬分管我们。由于年龄都比我大不少,男的一律叫哥,女的叫姐。还好我嘴甜,大家都很欢迎我。
除了一个人例外,他叫常松柏,看样子就是个富家子弟。很傲慢,几乎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我心里不屑一顾,但表面还是很客气,毕竟只是同事,工作上过得去就行了。工作以外,我关心得只有……,呵呵,你知道的。
三
巩县长现在志得意满,拆迁工作进行的顺风顺水,一家国有大型企业最近又要来顺昌考察,不管是投资、开发,必定是他这上任第一把火招来的。他的位子基本上已坐稳,下一步就是进行他心中那宏伟计划的时候了。
然而偏偏出了一件大事,一件让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的事。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一家叫绿苑集团的开发商将拆迁的活包给了一个民工队施工。开始说好了,三个月之内所有房屋必须全部拆完,随后结帐。可是碰到了几个“钉子户”,绿苑的人一直谈不下来,本来这和施工的人无关,但是拆不完就没法进行土建施工,延误了整个工期。绿苑集团的钱有一半是银行贷的,急得火烧火燎的,该结的钱也就没结。
施工的人不干了,天天到公司要帐,绿苑集团的人被逼的没办法,说道只要拆了这几户,立马就结,双方还立下了军令状。
民工队当然拖不起,毕竟上百号人要吃饭,干耗着迟早得完蛋。于是情急之下,失去理智的开着挖掘机就上了阵。房子是拆了,可谁也不知房子里还睡了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七十多岁死了也就算了,少的才七八岁。这下捅了大篓子,死者家属联合了当地几百口人到工地里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闹得是不可开交。
现在工头和大部分民工跑了,剩下二十几个人被死者家属困在宿舍里不敢出来。没饭吃不说,有好几个被打伤,连医院都去不了,谁也不知道再下去会发生什么。
巩县长听到这个消息,惊的是一身冷汗,一下出了两条人命,够得上重大事故,如果再闹出人命的话就是特大事故了,那他这个县长就算是做到头了。
怎么办?
留给巩新凡的思考时间不多。
“首先绝不能定性为拆迁事故,应该让公安局直接以刑事案件立案。”巩新凡想到了一个“李代桃僵”的策略。
他给公安局宋诚局长打了个电话,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抓到凶手。同时把工头也抓起来,最起码算是个同案犯。
其次他把最难的工作,安抚死者家属的事交给了副县长朱西峰。交给他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这个朱副县长一直对他的房产开发策略不支持,阳奉阴违的态度太可恼。二是这个事确实很棘手,自己亲自出马有可能搞不定,到时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朱西峰不傻,知道巩新凡这是在摆他一道,明明这块是常青柏的事。可是“公开抗命”难免导致两人之间的裂痕进一步加大。
虽然面对几百个愤怒的人们非常危险,但强烈的责任感趋使着朱副县长毫不犹豫的来到了事发的工地上。
四
“朱县长,您看怎么办?”已在现场的宋诚局长低声问道。
这时候我们治安科及下辖的治安大队处在了第一线,好在有武警兄弟们帮忙,工地上的民工被基本保护起来。几个受伤的民工虽然没送走,但有几位医生护士过去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处理,暂无大碍。
“绿苑集团的人呢?”朱西峰环顾了四周问道。
“在、在、在,朱县长您好,我是绿苑集团的董事长助理苏平,您有什么吩咐?”一个满脸挤出笑容的中年男子急忙上前答道。
“怎么,刘董事长没来。”朱西峰很不高兴道。
“刘总他来不了啊,他在BJ开会,正往回赶呢。”苏平道。
真巧!不过交通工具有很多种,天知道他怎么赶的。
“你能代表绿苑集团吗?”朱西峰又问道。
“能啊,能,我已经受刘总委托,全权代表了。”苏平应道。
“那好,你和我去见死者家属。”朱西峰转身欲走。
“朱县长,你的意思是?”苏平委屈道:“我们也是受害者啊。”
“你去不去?还是不是你们公司负责的项目?如果不是,就别去了。”朱西峰浓眉一凛,冷冷道。
苏平犹豫了一下道:“去。”
宋局使了个眼色,站在他身旁的郭副局长一招手,我们治安科四五个警察立马上前领路。
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找到了老年死者的大儿子,原来他是县老百货大楼的员工,今天来的人大都是他的同事和朋友。老百货大楼在这次拆迁中损失最大,由于还在经营,经理拿了好处桌子一拍就散了,员工失业不说,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现在自己住的房子被别人强推,还死了老父亲和侄子,大家窝了一肚子的气总算爆发出来。
朱西峰详细地了解了事发的经过。沉默了很久说道:“我给你们做主。”
“不过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朱西峰又道。
其实老百姓最希望听到当官的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当事人悲痛的说道:“领导,您说,有您这句话我什么都答应。”
朱西峰说道:“就一个条件,散了这里的人,回家等消息。我是朱西峰,副县长,你所有的要求只要合理的,我都答应。”
说完那双诚挚的眼光看了看周围的人们。
我仿佛受了感染,朱县长的话虽然不多,但如果是对我说,我一定相信!
五
事情算是暂时平息了,巩新凡给朱西峰打了个电话,询问了处理情况。
朱西峰冷冷地说:“巩县长,事给你办完了,话我也说出去了,现在公安局、绿苑集团的人和家属继续谈具体条件。希望你支持我的工作。”
巩新凡暗自庆幸过了一关,心想什么条件不条件的,无非就是多赔点钱而已。
“老朱啊,我给你记上一功,咱们可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你说的话就是我说的!”巩新凡意味深长的回答道。
挂了电话,巩新凡又拨出了绿苑集团刘总的号码。这个号码可是唯一一个只和他通话的。
“怎么,新凡兄,处理好了。”刘总言语客气中带着亲切。
“还行吧,你不会真躲出去了吧。”巩新凡道。
“躲?我刘和平不知道这个字咋写,我真的去了BJ,见到了首长。”刘总不屑道。
“你说真的?”巩新凡惊喜不已。
“当然是真的,这样,回来咱们面谈吧。”刘总道。
“好,我等你。”巩新凡不禁豪情万丈。
其实,绿苑集团的刘和平董事长和巩新凡县长早就认识,俩人都当过兵,一个连队的。后来一个转业地方从了政,一个下海经商,这些年关系一直没断,这次顺昌搞房地产,巩新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老战友,俗话说“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社会上的关系,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巩新凡仕途上平平淡淡,虽说当了个县长,却纯粹靠实干挣来的。“朝中有人好做官”这点上巩一直耿耿于怀。
然而刘和平却认识一个连他都说不上话的“首长”,着实让他惊讶不小。这次刘上BJ见这位首长,只需旁敲侧击的说一下他,那么以后的路子可就宽多喽。
深秋的天说变就变,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给这个昏暗灯光下的小县城蒙上了一层雾霾。偶而刮起的风夹带着雨丝和寒冷侵淫着晚归的人们。
宋局长有别的事先走了,剩下郭副局、沈科长和我们几个人陪着绿苑的苏助理继续在一间瓦砾堆中的小平房里和死者家属交谈。
条件基本大的框架都已谈妥,人已死,除了肇事者继续缉拿以外,由绿苑集团负责一次性赔偿四十万元,丧葬费除外。其他问题上家属唯一不肯让步的就是拆迁款,死者的儿子说,他们一家子都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人死赔的钱他全部给他的弟弟一家,自己得点拆迁款就离开这个县城。
可是苏助理却认为两件事情应该分开来说,毕竟人死都赔了钱,拆迁款就不能给予特殊化。
好说歹说了半天,双方各不让步。郭局见状不妙,赶紧打圆场。“我看今天先谈到这,这么晚都没吃饭,先去吃饭吧,明天再谈谈。”
没办法,看来只有明天再说了,天色已晚,大家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