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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兰泽多芳草 (5)

各方各面?难不成......那势......已成?墨景纯只觉心头突突一阵乱跳,不禁抬眼看去--之惟也从书桌后抬了睫看他,面上似笑非笑:"景纯,你虽名为我幕宾,却实是我知己。坦白说吧,我知道你对我从插手此事的决定到解决此事的方法都不赞成。你信奉法理,我却追求个平静。景纯啊,我倒也问问你:你道天下靠法治,那法理依靠的又是什么?如果天下大乱,如果没有这份平静,法理靠什么来实行?"火星在他眸中一蹦而逝,显得那平静下来的深海愈发沉郁,偶尔一过的波澜甚至带了丝丝倦意,让看的人无从窥视--除了表面上的"当下",他的过去将来一切似乎都被他深深的藏起--不到三十的人,面相比实际年龄要轻;眼,却沉。

"王爷当真觉得......能息事宁人?"看着,他不禁问道。

之惟唇角一勾,半晌方道:"我只想静一静。"

墨景纯垂眸沉吟了会儿,忽也露出一笑。

之惟看见了,不由--"嗯?"

墨景纯摇摇头,抬起眼来,带笑的眸子很亮:"没什么。王爷,景纯只是忽然想到:会不会有一日,当真能如王爷所想的'平静'了,我所坚持的那八个字便能有用武之地。"

沉默片刻,之惟呵呵轻笑:"景纯,你还真固执。"

墨景纯望着他,刚要再说什么,却又忽然刹住,随即便听见有人敲门:"王爷。"

"什么事?"

"太妃身体不适,沈妃派人来问:王爷何时过去?"

闻言,之惟站起身来。

涵烟髻。

之惟没想到自己竟能一下子想出一种女子发髻的名称。

他还想起,他曾在画卷里见过:美人,穿着纱裙,或红或白或绿,梳着高髻,涵烟髻堕马髻望仙髻,举手投足,卷珠帘蹙蛾眉落红泪,画图难足的风姿和......韵味。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忽然就将这一切都想了起来,想到曾见的美好,曾经的宁定。虽然,眼前的女子却无论如何当不得绝色,她是......想了想,他用了"好看"来形容,她的确是有几分好看的--当她专注于一卷书,静静的专注。她专注的样子,能让人专注于她。

所以,之惟现在便站住了脚--去往太妃居所的时候要路过九思堂,他想了想便拐了进来--现在,他忽然有种不虚此行的感觉。当他看见正在看书的他的新妇终于觉察到了什么,抬头望向他,忽然露出一笑,她笑的时候,左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于是,他就也笑了。

断云也不知自己为何看着看着书就抬了头,更不知自己为何在想到说什么以前就先笑了,此刻反应过来,忙站起身来,却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之惟便道:"看书呢?什么书?"说着便执起她手,翻过来看书名,看了便又笑,"《金刚经》?"

"嗯。"断云点头,手背上一阵微温。

"怎会看这个?"

"没什么啊,以前在家也不时看的。"

"那......都爱在什么时候看?"

"心静的时候看,不静的时候,也看。"说着,便不由自己先扬了唇。

之惟就问:"这是你带来的?"

"不是。"她有些迟疑。

之惟却存心没话找话:"那是在哪儿找到的?"

她想了想,回道:"是在......王爷......枕边。"本是不想暴露紫菀,这一答自己却又反应过来觉着暧昧,顿时耳根一热。

所幸之惟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哦"了一声--她的手早从他手中抽出去了,于是他就将手里仅存的《金刚经》放在了桌上。转头看了眼她的打扮,他对她说:"陪我一道去拜见太妃吧。"

断云没想到紫菀的预言这么快就成了真,而且还是由他主动提及,忙问:"可还要准备什么?"

之惟就从头到脚又看了她一遍,然后微笑:"不必,这样挺好。"

心头上像是浇了层糖稀一般,随着他的目光,从头,是融融的暖,后来,到脚,收住,便结成了脆生生的甜,她点点头,就跟着他出了门。

两人一起走在初秋的黄昏里,簌簌的,是风动、叶黄、霞生。

静静走了好一会儿,还是之惟先开的口,他看着天那边的晚霞,说道:"你的盖头是自己绣的吗?很好看。"

她笑了笑,看见斜阳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像能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她能听到夏虫最后的嘶鸣,以及风微微吹过的轻响,忽然觉得昨晚在她睡梦中掀开她盖头的手,也该是这般的温柔。想起了什么,她轻声问:"王爷,您身体怎样了?"

"挺好。"他淡淡道,"不要用'您',听着怪。"

她点头:"算着日子,毒该清得差不多了。"想了想,又道,"王爷这两日不宜太过操劳。"说着,心里却又有种隐隐的感觉,像是担心:他若真操劳,可会是去为她的事呢?又更像是矛盾。

他若有所思,回答:"尽量。"

一时便又无话,又一阵沉默后,之惟终于又想起了什么,说:"太妃她身体不适,待会儿若她愿意,你也替她把把脉。"

风儿吹过来,比方才大了些。她想起,自己到底是个,大夫。

陌生的路,走来就觉得长,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进得一方院落,看到正堂上匾额:"静恩堂",正是当今大将军王正妃、兰王太妃居所。一进院子,先见两边花圃,这季节花早谢了,依稀看出种的是牡丹,正房前头是一排紫藤花架,正是盛放季节,花枝纠葛缠绕了一架,远远看去像团紫色的烟雾,人都道此花高贵,生在此地烟霞氤氲,也正符合。

约是院内花木扶疏之故,还没进屋,已觉一阵阴凉扑面,其中丫鬟仆妇来去,见人行礼,竟是半点声响也无。于是一片寂静中,走进门去,只见从东暖阁内迎出一女子,见了之惟裣衽一礼:"王爷。"

之惟随手一扶,低声问:"怎样?"

那女子捋了下云鬓,因为站得很近,能见那五指虽白却并不似春葱水嫩,隐隐透出种操劳的痕迹。手的主人抬起眼来,三十左右年纪,极秀丽的容貌,淡淡的敷了层脂粉,恰到好处的更衬了她的清秀,却并不掩盖她眉宇里透出的岁月积淀。听到之惟问起,她安慰的一笑:"王爷不用担心,已请太医来瞧过了,也就是因换季,天气无常,受了点风寒。"

之惟略觉安心,点头道:"别引发了旧日喘症就好。"

"王爷放心吧,太医说了没事,母妃刚已服药睡了。"说着,她看了之惟一眼,"方才母妃惦记着王爷,你不来她便不肯服药。我瞧着怕是她身子一病,心里也不痛快,便遣人去请你来。谁知母妃她等了一阵,实在不支,便睡着了。"

之惟点点头:"辛苦你了。"

"应该的。"女子微微一笑,目光越过之惟,看向他身侧,"这便是云妹妹吧?"

断云早料到这便是沈妃,连忙上前施礼,却被沈妃一搀:"自家姐妹,客气什么?"

听她叫得亲热,断云也就随声唤了声:"姐姐。"

沈妃回她一笑,大约怕吵了里头,声音仍是低低的,言说:"妹妹这身真好看。"眼睛却是看向之惟,之惟只是微笑,说了句:"我进去看看。"便径直进去了。

两个女人便在外头站着,还没等再找到话说,就见丫鬟挑帘出来:"太妃醒了。王爷请二位进去呢。"

一句话里却是两个人的吩咐,断云心里不由有些打鼓,沈妃便拉了她手,两人联袂而入。

进到里屋,见床帐方拢,帐内靠柱坐着一人,鬓上微染轻霜,眼尾略扫细纹,白玉般的面庞仿佛还像年轻女子般带着溶溶的辉光,但沉如静水的双眸却昭显着她的年龄和身份--兰王太妃韩氏,据说当年她的美貌也曾让人人都羡慕大将军王的福气,然而如今,岁月只将风情沉淀为雕像般的凝止。断云看着她,忽然生出种再看眼沈妃的冲动来。然而她没有,她只是恭敬的行礼:"见过太妃。"

"起来吧。"太妃的声音也仿佛是静止的,淡淡道,"你就是柳家那孩子吧?刚听王爷说你呢,果然......不错。"又道,"璎珞啊,你看呢?"

沈妃笑笑:"母妃,您说好自然是好的。"

太妃便也笑了,她笑时也带着种高贵的矜持,并不亲和,却还平和,指了指床尾一个绣墩,说道:"你啊,也累了大半天了,别站着。"

这样一来,便成了太妃坐在床上,之惟和沈妃一个床头一个床尾,正将站着的断云放在了中央,自有人暗中又细细打量于她:乌发涵烟髻,透出几分林下之风,却偏又一身朱红,恰恰掩了这几许散漫。眼见眉目并无出奇,却难得通身得体,仍是见之忘俗。

看了阵,似觉尴尬,沈妃便道:"听说妹妹是精通歧黄的?"

断云想起之惟说过要为太妃请脉之事,便答:"是。"

大约也没料她竟不谦虚,沈妃没吱声,太妃已先笑了:"那你去看看太医开的那些方子,有无疏漏?"

断云脸一红,知是自己方才托大了,一时语塞。

只听之惟这时终于开了口:"太医院那些个蠢材,要是敢有半点纰漏,看我怎么发落。"

太妃拍拍他手背,看他一眼:"你这阴森森的是要吓唬谁呢?我那是说着玩儿的。我方才刚服了一贴药,头上就已经轻松多了,你待会要好好去赏人家才是。"

之惟面色顿霁:"母妃真觉好了?"

"好了好了,看到你,就好了。"

"那......儿子今儿就不走了,亲手侍奉母妃吃药,一直到母妃痊愈。"

"王爷你这是......"

"母妃,想想您以前是怎么照顾我的。"之惟站起身来,反握了她手,柔声道,"儿子这是该的。"

母子情深溢于言表,弄得屋中上至沈妃下至仆从都眼眶微酸,太妃的笑容里终于露出丝暖意,对之惟道:"好,你这么说,我就听你的。"

"那......我先去再问太医一声,心里也好有数。"之惟松开手,说话间便要朝外走。

目光恰与断云一撞,黑眸犹深,她再一细看,才发觉是因他面色太白的缘故,心头不由揪了一下。

这时,恰听到--"好。"太妃点头,"你先去吧,都去吧。"

几人便都退了出去,断云还未及再看眼之惟,他已成了门外模糊的背影。

沈妃走了过来:"妹妹还住在九思堂吧?我让绣儿送你,我就不送了。"说着看眼里面,"我要再去看眼太妃,看她还有什么吩咐。"

断云点点头,一个手提灯笼的小丫鬟已然走上前来,这才发现天色已沉。

沈妃见那盏灯火渐渐远了,才转回里屋。

太妃正倚在床头喝水,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皮:"璎珞?"

"嗯。"

太妃见她装傻,便索性直说了:"你看方才那柳氏如何?"

沈妃想了想:"家父和柳大人--啊,出事前的柳侍郎很是相熟,我在家里就听说过柳家小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是个有名的才女。"

太妃不置可否的抚着茶碗盖,又问:"那,你看王爷待她如何?"

沈妃又想了想:"并不刻意。"

太妃眼里闪过抹笑意:"他这叫欲盖弥彰。"

"母妃?"沈妃看向她。

太妃却不看她,眸光很远,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语:"不过,她不像他。"

沈妃觉得一丛山火忽的在心里燃了起来,手指在袖里发颤,她握紧了拳,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不发颤,轻轻,只道:"母妃......"

太妃终于转过了脸来,眸中有丝悲悯和爱怜,对她道:"璎珞,今天,你也别走。"

沈妃一怔。

"想他,就别整天端着。"太妃缓缓道,"等,没有用处--看见外头那些紫藤花了没有?架子端得那么高,花开得再好,又有谁会仰着脖子看呢?"说着,便是一抹沉甸甸的微笑。

太妃病了几日,便有几日没见过之惟。

独居九思堂中,一本佛经已被翻了个几要磨边,断云才觉那日自己说"心静翻,不静也翻"真正是句谶言。这样的日子,自然过得最慢,每天看日头高起下落,刻板中却又总有些蠢蠢的不安。夜凉如水,偶尔梦中忽醒,却只记得眼前白晃晃的一片,然后,便看见自己手里紧抓着旁边的枕头,夹纱枕里,暗香飘忽。

终于有天忍不住问紫菀:"王爷他......"

还没问完,紫菀已答:"王爷还在太妃那儿尽孝呢,不过听说太妃已好了大半。"

"那......王爷他这两天不上朝了吗?"

"上啊。"

"那他的朝服什么的......"

紫菀便笑了:"那一套行头,沈妃那里也是有备的。"

断云便再不问了。

却万没想到再见那人,竟是这样的情形--

她正坐在桌前看书,门忽被推开,她一惊起身,一声"王爷"还没出口,便见黑影压来,竟是之惟半倒在了她身上。她慌忙扶住,一抬眼,看见正忙着关门的墨景纯,忙问:"这是怎么了?"

"累的。"墨景纯急急关好房门,过来一把揽住之惟,将他架到床上。

"景纯......"之惟还存着点意识,想说什么,却近乎梦语。

墨景纯忙在他耳边道:"王爷,放心吧,您是在轿子里晕的,没人看见。"

之惟似乎听见了,嘴唇蠕动了两下,便沉沉睡去。

断云忙抢上来把脉,沉吟了片刻,转头问墨景纯:"不是毒的缘故,王爷脉象上没事,可人怎会累成这样?"

"夫人是大夫,这话该景纯问夫人才是。"

断云听出他话音不对,便换了种问法:"那,王爷是怎么晕倒的?"

墨景纯冷哼了声方答:"昨夜太妃病情反复,王爷衣不解带的照看了一宿,今晨早膳也没用就去了早朝,又正碰上......"顿了顿,"朝上纷乱,搅闹了好一阵子,才得下来。"说着又看她眼,"再有,这几天为清毒,王爷一直吃着夫人开的那几贴药,肠胃难受得紧,每日都是靠着些参汤燕窝什么的提精神,今儿这一累一饿,出了宫门,我们就见他脸色不对,轿子抬回王府,才发现人已经倒在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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