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无法饶恕我对父亲病情的疏忽。如果当时珍珍和大姐跟我说过了父亲身体的异常之后,我马上把他接到市医院去做个彻底的检查,父亲也许不会这么快离开我们。事实上,那天我和珍珍回去了,但是,那天我轻信了自己看到的表面现象,又由于害怕花钱(那时,我是多么的希望父亲的身体没有任何异常啊,那样我就可以省去一笔不小的医疗费了),结果只是回家转了一圈,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对父母而言,那是只有我和珍珍回去才会那样破费),就如释重负般回城了。结果错失了给父亲治疗的良机,给我和全家人留下了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和珍珍得到父亲病重的消息赶回家时,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我知道那是由于食道受阻,呼气咽气都很困难所至。母亲说,父亲一直吃不下饭,但不肯把这事告诉我,怕分了我的心,影响我的工作,直到最后滴水难进,这才背着父亲告诉了我。这让我既难过又自责。
父亲的床边堆着许多营养保健品,那有什么用?父亲什么也不能吃,看着不是更难受吗?我这次再也不管父亲愿不愿意,蛮横地“押”着父亲来到市医院,我甚至根本不考虑需要花多少钱,如果借不到钱,我就把房子卖掉!因为我不能没有父亲,我还没来得及让他过上一天好日子。
医院的检查很繁琐,医生的表情也很严肃,这表明情况很严重。尽管我对此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医生告诉我检查结果的时候,我还是惊呆了:父亲患的果然是食道癌,而且到了晚期!后来,医生一直跟我解释这个病情的病理,劝我转往省医院去治疗,又说即使转往省医院恐怕也无济于事,我一直呆若木鸡,一句也没听进去。三个姐姐和珍珍早已哭成一团,我听得心烦意乱,最后也痛哭起来,拼命往墙上撞自己的头。
父亲被推出急诊室时,早已筋疲力尽,黝黑的脸上苍白无力,眼里混沌而迷茫。我揩掉眼泪,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挤出一副笑脸,对父亲说:“爸,没事,你放心吧。”
我相信我那时的腔调比哭还难听。三个姐姐还在哭,只珍珍紧抓着我的手,双眼红肿地附和着我说:“对,没事。您好好在医院治疗吧。”
父亲显然已经从我们的表情里知道了他的病情的严重性。他喘息了一会儿,用嘶哑的声音说:“喜子,珍珍,我们不治,我们回家去。”
“这怎么行?必须住院!”我粗暴地说,一串眼泪又不争气地流过脸颊,滴在父亲苍老无力的手上。
珍珍把我拉到病房外,问我:“喜生,医生说爸爸最好转到省医院去,你看……”
除了父亲,我是家里唯一的一个男丁,现在父亲病成这样,我必须挺身而出,担负起这个家庭的栋梁之责。我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送,今天就送过去。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给爸爸治病!”
珍珍已经从银行里取出了她攒了好几年的两万块钱,估计暂时是够用的,今后再需要的话再想办法。她对我点点头,我们又一起进了病房。
“爸,刚才医生说,这里的条件不大好,要我们送你到省城去治疗,我们这就去,好吗?”
我跟父亲说的时候,尽量装出轻松的口气,珍珍也劝道:“是啊爸,省城的医疗条件好,去那里治疗要好得快些。”
父亲笑了笑,又沙哑的声音说:“孩子,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你们有这份孝心,我也放心了。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不懂什么病什么症,可是我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我也听说过,得了这种病,到了这个时候是根本治不了的。花这么多冤枉钱,无非拖延几天时间,没这个必要。”
他顿了顿,扫视了一下我们,又说:“我今年65岁了,值了。过去的人活到五六十就算高寿,你爷爷也只活了59岁,我比他还多活了6年,我没有什么遗憾了。我们这就回家去,不要让我死在外面,那样我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凝视地看着我们,又把目光转向我和珍珍,拉着我和珍珍的手说:
“喜子,珍珍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她,不管她做得对不对,你都不能打她骂她。珍珍,我们高家对不住你,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给你买过,你要多多原谅我这个做爸的。喜子没什么出息,但人品还是可以放心的,你们要好好过日子。”
我和珍珍不住地点头,泪水却如开了闸的水龙头,婆娑而下。
在父亲的坚决要求下,我绝望地把父亲送回了乡下老家。医生只开了些消炎止疼的药物,说实在没什么好药,让我看开些,早点准备后事要紧。
此后,我和珍珍隔三差五就会回乡下,去看父亲。他的身体显然已经到了油灯耗尽的时候,由于长时间无法吞咽东西,只靠母亲和几个姐姐轮流给他喂食一些米汤、麦片、牛奶什么的,但他咽下去的少,吐出来的倒要多一些,每次喂食都流满前胸和脖子。他的身体急剧消瘦下去,眼眶深陷,两只眼珠便如被什么东西勒着一般,使劲地往外凸,看上去十分吓人。我看得心里又着急又难过,却毫无办法。
一个月后,父亲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他的一生吃了很多苦,临死时却连东西也不能吃,话也不能说。这真是老天他妈的瞎了眼,让我的善良朴实的父亲到头来还受此折磨。
最后三天,我和珍珍都请了假,整日陪在父亲的身边。父亲临死的那天晚上,我和珍珍也彻夜未眠,当然三个姐姐以及她们的家人也都在场,母亲早已伤心欲绝,几乎寸步不离父亲的身边。父亲的样子比以前更难看了,身上没有一处圆润饱满的地方,病毒细胞早已将他的身体吞噬殆尽,三个姐姐的孩子见此情景,都吓得不敢看。
父亲挣扎了一下,脸上突然泛起了红光,我想,那会不会是人们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呢?我握着父亲的手,配合他做任何一个动作。珍珍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身旁,她虽然害怕,但并不愿意离开。父亲眼开眼睛,看了一下周围所有的人,然后把目光集中在我和珍珍身上,指指珍珍,又指指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话:“你们……孩子……”
母亲哀怨地朝我和珍珍看看,替父亲翻译说:“你爸是说,他到临死都不能看到你们生孩子。”
我见父亲点了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和珍珍。慢慢地,他的手垂下去了,浑身感觉不到任何力度,甚至感受不到他的脉搏的跳动。我轻轻叫了声:“爸!”没见回音,又提高了音量说:“爸爸,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爸,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我知道,这一刻,父亲是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他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再不会有做不完的事,不会有病痛,不会有任何痛苦。他去寻找我的祖宗们齐聚的天堂了!他死不瞑目,我知道,那是由于我未能给他延续高家的香火,让他至死都不能抱上孙子。
全家人一齐放声大哭,顿时整个屋里愁云密布,哀声震天。那一刻,我恨不能立即追随父亲而去,在另一个世界,向他尽上人生中所有的孝道!
从此,我就是个没有爹疼爱的孩子了!
给父亲办完后事,又在乡下住了几天后,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城里。我对生活已经没有了任何目标。
珍珍因为请假回家给父亲办理后事,又拖延了几天,已经被超市炒了鱿鱼。我对此觉得很是愧疚,为了我父亲的事,害得她连工作也丢了。我对她的看法也越来越复杂。一方面,她对我如此的好,父亲临终前一直夸赞她,让我无论如何不能打她骂她,甚至狠不下心去恨她;另一方面,赵曼丽说的那事在我的心里阴云未散,成为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何况结婚这么多年,她没有给我们高家生下个一男半女,令父亲死不瞑目。这就如同矛盾的两个方面,此消彼长,却始终无法统一起来。
对于不能生孩子,说实话这事是不能怪珍珍的,也许只是我自己没用,播不下种。但这仍然无法让矛盾的两个方面统一起来。现在,她又丢了工作了,我心里的怨气稍稍减少了一些,但我知道,那不过因为愧疚的缘故,心里的纠结并没有因此冰消瓦解。
珍珍恪尽一个妻子的职责,在我躺在家里睡大觉的这两天,好酒好菜买给我吃,但我仍然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她大概看出我心里难受,劝也没用,就主动说:“我再去找个工作吧。”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想找就去找吧。”
回来后第三天,我努力打起精神,回到办公室上班,同事们纷纷到办公室来安慰我。在得知父亲病重时,付强专门去乡下探望过,父亲去世后,付强又和成局长一起,代表全局干部职工去了我家,表达哀悼之情。一些同事也托他们送了礼。我回来上班,同事们又一个个过来安慰,让我“节哀顺变”, 对此,我是深表感激的。也许我躺在家里睡了两天大觉,并不能减轻我对失去父亲的哀恸,倒是单位同事间的慰问,让我有了家一样的温暖的感觉。
我在家期间,付强一直坚守着岗位,履行着办公室主任的职责。见我回来,先是嘱咐我多休息几天,见我坚持要来上班,就认真想了想,然后答应了。
李志安和小孙很同情地安慰了我。赵曼丽当然也安慰了我,但她的态度多少有点与己无关的感觉,这一点跟珍珍是无法相比的。
我就这样继续开始上班了。虽然大家都很配合我,但我仍然沉默寡言,因为我实在难以很快从失去父亲的悲痛中摆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