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自然,有人会说他是精神病--一个“丢了魂”的人。有没有可能他真的已经被疾病夺走了灵魂?“您认为他还有灵魂吗?”有一次我这么问修女。她被我的问题激怒了,但是她能理解我为什么这样问。“去看看教堂里的吉米吧。”她说,“然后再作判断。”
我去看了,之后被打动了,被深深地打动了:此时此刻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甚至从未想过他能这样。他跪在那里,把《圣经》放在嘴边,投入地、安静地,在一种绝对集中的精神状态下开始了与上帝的交流。他全神贯注地祷告,失忆症消失了,科萨科夫症也不见了。他不再被左支右绌的问题困扰,也不再为记不清事情而焦虑,而是彻底地达到身心统一,无人可扰。
显然,吉米在精神与行动的统一中找到了连贯和真实的自我。修女们是正确的--他真的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灵魂。我不禁想起卢瑞亚的论断:“记忆不是构成人的唯一要素,人还有感想、意志、知觉、精神……就在这里……你可以接触他,并且看到一种深刻的改变。单独的记忆、意识或心理活动是不能把一个人支撑起来的,但精神与行动完全可以。”
可能“精神”这个词太狭隘,因为它美好而动人。教堂里的吉米让我大开眼界,在他的国度里,关注与交流依然在起作用,也同样拥有深度。我还注意到,在音乐、戏剧、艺术方面,他也没有任何问题。
艺术拯救灵魂
他喜欢园艺,并且在我们的花园中负责部分工作。刚开始他认为花园是一项新鲜事物,甚至向花园问好。但由于某种原因,比起老人之家,他对这座花园更熟悉。他既不会在花园里面迷路,也不会找不到方向。我想,他肯定把这里当成记忆中深爱的康涅狄格州的花园了。
吉米对外延性的时空一无所知,但是他完整地建立起柏格森 的“有意识的”时间概念,在此原则下,随着环境和心情不断变化常常持续很久。如果吉米遇上的主要是任务、难题、游戏或者计算等纯粹智力上的挑战,他做一会儿就忘了,但是如果他专注于感情或精神--沉醉于自然或艺术、聆听音乐、在教堂里做弥撒等,注意力和情绪便能够持续好长一段时间。而且他会陷入宁静的沉思,这是他在老人之家生活的日子里我们从来没见过的。
我认识吉米已经九年了,从神经心理学角度讲,他没有任何改变。他仍然患有最严重的、最恶性的科萨科夫综合征:记不起几秒钟前互不相关的东西;罹患的健忘症非常严重,忘记了1945年之后的事情。但是从精神角度讲,他一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不会花言巧语,不需要休息,从不烦躁,关注周围的美好与灵性,擅长克尔恺郭尔提及的所有范畴以及美学、道德、宗教、戏曲等。我第一次见他时就想,如果他真的是“休谟式”的人,过着毫无意义的肤浅的生活,我们还能否想出办法来让他超越自己的不连贯性。经验主义告诉我:没有。但是经验主义和经验科学未涉及灵魂,没有说明什么东西组成、决定了人。也许这不仅是一堂哲学课,还是一堂医学课:在科萨科夫症、痴呆症或其他这类病例中,无论器官损伤或休谟式的瓦解有多严重,在艺术交流的时候,只要触及人类灵魂,就仍然有一线希望,而且这种情况在那些患有神经损伤、乍看起来无药可救的人身上一定会发生。
现在我知道,在科萨科夫症的病例中,逆行性失忆症虽然称不上普遍,但是也不难见到。但经典的科萨科夫综合征--纯粹由酒精破坏乳头状体而引发的永久性失忆症--即使在严重酗酒的人当中也很少见到。我们知道,科萨科夫症会伴随病理特征,比如卢瑞亚的病人患有肿瘤。不久前,有人记述了一个非常典型的(幸运的是时间很短暂)重度科萨科夫症的个案,这种病的全称叫做暂时性全部失忆症(TGA),其并发症为偏头痛、脑损伤和大脑缺血。这种短暂但严重的遗忘症可能持续几分钟甚至几小时。病发时,病人可能一直机械地在开车或工作。但是这种熟练后面隐藏了严重的失忆症--每句话刚说完就忘了,每个东西刚看完就想不起来了,但长时期建立的记忆和日常作息会完好地保存下来。(牛津大学一位博士于1986年制作过一些有关TGA病人的经典的录像带。)
这类病例还经常伴有深度的逆行性失忆症。我的同事里昂·布鲁特斯医生告诉我一个他不久前遇到的病例。有一位非常聪明的男士,他在好几个小时之内记不起他的妻子和孩子,甚至记不起他有妻子和孩子这件事。确切地说,他失去了生命中三十年的记忆。好在失忆症只持续了几个小时,而且所有记忆很快就恢复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对病人来说非常可怕,它能够一下子抹去宝贵的记忆与丰富的经历,把几十年的辉煌成就和美好生活一笔勾销。而且,只有其他人才会感到可怕,病人自己却毫无意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患有失忆症,而且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埋头做他的事情。只是随后发现,自己不仅忘了一天(就像平时宿醉造成的失忆),而且忘了半辈子的生活时光。试想想一个人将大半辈子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样的事情是多么荒诞而恐怖。
人过中年,优质的生活常常会因中风、衰老、脑损伤等事故过早地中断,但人们会一直保留着对过去美好时光的记忆,并把它当做一种补偿:“至少在脑损伤或中风之前,我活得很充实,什么都经历过了。”过去的时光不是一种安慰,就是一种折磨,但这些都可以被逆行性失忆症统统带走。根据我的经验,布努艾尔说的那个“能够擦去人生记忆的最后遗忘”,可能会发生在痴呆症的后期,绝不会因为突然的中风一下全部忘记。有一种类似的失忆症也会让病人突然失去记忆,不过不同之处是,它不是“全部的”,只局限于特定范围。
我负责照顾的一位病人,他的后脑循环系统突然发生血栓,导致双目失明,但是病人自己却不知道,也没有怨天尤人。提问和测试显示,患者不仅由于皮质性失明看不见东西,而且视觉影像和记忆也没有了,这一切他自己都毫无意识。事实上,他失去的是“看”这个概念--不仅不能通过视觉描述事物,而且当我使用“看”和“光”这些词的时候,他还很困惑。换句话说,他已经成为没有视觉的生物,他一生中所有的视觉和看到的东西已经被偷光了,他的有形有像的生活经历已经被抹得一干二净,被瞬间的中风洗劫一空。这种视觉的失忆症和所谓的“不知道自己失明了”、“不知道自己失忆了”,都是彻头彻尾的科萨科夫综合征,只不过这种失忆症仅限于视觉罢了。
在上篇文章《错把妻子当帽子》中,主人公并不是完全失去记忆,而是部分失忆,且只是局限于特定的认知领域。这是一种绝对的“面貌失认症”,这种病人不仅不能识别五官,而且也不能想象或记住任何人的脸--事实上,和我那位饱受折磨的患者不知道“看”和“光”是什么一样,他不知道“脸”是什么。安东在19世纪60年代描述过这种症状。但科萨科夫和安东留下的病例,以及有关患者的环境、生活和特征等详细记录,即使在今天也鲜少有人问津。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把吉米带回他的家乡,帮他找回失忆前的日子,他会有何反应?但那个康涅狄格州的小村庄在这几年变成了喧闹的市区,早已不是当年景象。随后我知道了这样做的后果。一个叫史蒂芬的病人在1980年确诊患上了科萨科夫综合征,其逆行性失忆症状只回溯到两年左右。这个人除了患有严重的癫痫和抽搐外,还有其他的问题,必须住院治疗。他基本上连周末都不回家,可回去之后就出事了。在医院里他谁都不认识,什么都认不出来,处在一种无限癫狂的迷失状态中。但当他妻子把他带回家时,他的房子成了治疗其失忆症的“时间胶囊”。他立刻感觉回到家了,认出了每件东西,像以前那样触摸气压表,检查温度调节器,享受他以前最爱的摇椅。他谈论邻居、商店、当地的酒吧、附近的影院,这些还是70年代中期那个样子。他对房间里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感到苦恼和不解。“你今天换窗帘了!”有一次他向妻子抗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突然!今天早上还是绿色的。”其实,自从1978年起它们就不是绿色的了。大部分商店和邻居的房子他都认得,在1978年至1983年间它们都没变化过,但史蒂芬对影院的搬迁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怎么能一夜之间就把影院拆掉,还建出一个超市来呢?”他奇怪地发现,老朋友们和老邻居们都突然间苍老了:“他这么老了!以前我都没注意过。为什么每个人直到今天才显示实际年龄?”
当他的妻子把他带回医院的时候,真正令人沉痛和悲哀的事情发生了:他觉得,他的妻子莫名其妙地把他带到一个奇怪的地方,然后扔下他就走了。他从没来过这里,到处都是陌生人。对此,他实在难以接受。“你在做什么?”他既困惑又害怕,尖叫起来,“这是什么鬼地方?到底要干什么?”这场面几乎惨不忍睹。对于病人来说,这件事太不靠谱,简直就是噩梦。幸好,几分钟之后他就把这件事忘记了。
像这类定格在过去的病人只能待在家里,从过去的时光中找寻方向。对他们而言,时光已然停止。我听到史蒂芬回到医院时充满困惑与恐惧的尖叫--对着已然消失的过去尖叫。但是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能否创造出一种时间胶囊,抑或是写本小说?除非《觉醒》的主人公罗斯·R(见本书《六十三岁的不良“少女”》),我尚未耳闻有病人因受年代混淆的困扰而有这般遭遇、折磨。
吉米达到了一种平静状态,威廉(见本书)在继续胡乱闲扯(威廉的症状就是胡扯),但史蒂芬的时间创伤一直未平复,这种痛苦将无法治愈。
灵肉分离的人
对我们而言,事物当中重要的一面,常常会因其简单和熟悉而被我们忽视(当某事物总是出现,我们便会对它熟视无睹)。我们探索的真正内涵根本没有引起注意。--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的这些话,从认识论角度讲,可以适用于人的生理学和心理学方面,特别是谢林顿所称的“我们神秘的感觉,我们的第六感”。第六感是一种连续不断但又无意识的知觉,从我们可以活动的身体部位(肌肉、筋腱、关节)涌出,不断地监控和调节着这些部位的姿势、节奏以及动作。因为“第六感”是习惯性的、无意识的,所以它们对于身体作用的过程鲜为人知。
我们的其他感觉--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是明明白白的存在;但是这个神秘的感觉--我们的第六感--则需要经由探索而得,事实上,直到19世纪90年代才被谢林顿公之于世。为了区别于“外感受”和“内感受”,他把这种神秘的感受叫做“本体感受”,它对于我们来讲是不可缺少的。因为就是由于“本体感受”的存在,我们才感觉到自己的肉体适合自己,如同自己的“财产”,是属于我们自己的。
有什么比拥有、支配且自由运作自己的身体更重要的呢?但可能因为这件事太熟悉太容易了,以至于我们从未感到有什么特别。
乔纳森·米勒编导了一套精美的系列电视节目,名字叫《质询身体》。但是一般而言,我们的身体毋庸置疑,它们就是如此简单,理所应当地在那里。对维特根斯坦来说,这种身体的确定性是所有知识和规律的基础。所以,在最后一本书《论确定》中,他开篇就说:“如果你确定这是一只手,我们保证你能够得到其他所有的真相。”但是,在同一页上又写着:“我们能问的,就是是否有必要去怀疑……”之后又写道:“我能怀疑它吗?缺少怀疑的理由!”
事实上,他的书应该以“论怀疑”为题目,因为很明显,他的怀疑不比确定少。当然读这本书的人也会反过来想,他是不是在与病人接触的过程中,受到了刺激才产生这样的想法--他想知道是否存在某种情况和条件,以去除身体的确定性,能够给人理由去怀疑自己的身体,怀疑整个身体的存在都不具有确定性。这种想法在他最后的写作中,如噩梦般纠缠着他。
噩梦竟然成真
克里斯蒂娜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女子,今年27岁,喜欢曲棍球和骑马,自信强健,身心健康。她有两个孩子,在家从事电脑程序的编制工作。她聪明而有教养,热爱芭蕾舞和田园诗(但是我想她不会喜欢维特根斯坦)。她过着乐观充实的生活,几乎很少生病。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在一次腹痛的侵袭之后,医生检查出她有胆结石,并建议她切除胆囊。
手术前三天她就住进了医院,并接受预防细菌的抗生素注射。这只是单纯的例行程序,一个预防措施而已,根本不会出现什么并发症。克里斯蒂娜知道这些,心里坦然,并没有什么顾虑。
手术前一天,不爱幻想、很少做梦的克里斯蒂娜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噩梦。梦里,她剧烈地晃动着,双脚根本站不稳,几乎感觉不到下面的地板,对手中握着的东西也没有感觉,手臂来回摇摆,捡起的东西总是掉下去。
她被这个梦困扰着。“我从未有这样的经历。”她说,“它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看她如此痛苦,我们就去请教精神科医生的意见。“这是手术前的焦虑,很正常,我们见得多了。”医生说。
但是那天稍晚时,噩梦成真了。克里斯蒂娜发现自己的双脚真的站不稳了,晃来晃去,手也拿不住东西。
精神科医生再次被请过来,他对此也感到很困惑。“焦虑性的歇斯底里,”他用一种不屑的口气断言说,“典型的转化症,这样的事情常有。”
手术那天,克里斯蒂娜的情况更糟了:她根本站不起来--除非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的手什么都拿不住,晃来晃去,除非用眼睛盯着它们。当她伸手拿东西,或者试着喂自己吃饭时,不是够不到就是方向偏得离谱,似乎某些基本的控制或协调功能丧失了。
她甚至不能坐起来--她的身体垮掉了。她脸色奇怪,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甚至连语调都变了。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张着嘴巴,用鬼魂般单调的声音说,“我感觉不到我的身体,我感觉很恐怖--灵魂和肉体分家了。”
灵魂和肉体他会分家
这件事听起来让人惊讶不已,除了困惑还是困惑。灵魂和肉体分家了?她疯了吗?那么她的身体状况怎样了呢?无论是声音还是肌体,从头到脚都崩溃了;她的手来回摇晃,对此她都没有意识到;她够不到东西或方向偏离,好像她的神经末梢接收不到任何信息,声音和动作的控制系统发生了灾难性的崩溃。
“这个情况很特殊,”我向该院的医生说,“几乎不能想象到底何种原因诱发了这样的病症。”
“这是歇斯底里症啊,萨克斯医生。精神科医生不是这么说的吗?”
“他是这么说的,但是你以前见过这样的歇斯底里症吗?从现象学的角度思考,把你看到的一切当做真实的现象,你看到的她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不是虚构的,而是身心兼具的整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些身体和精神饱受摧残的景象呢?”
“我不是在向你们提问,”我补充说,“我和你们一样困惑。我以前从未见过或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思考着,他们也思考着,我们一起苦思冥想。
“会不会是二顶骨综合征?”有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