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李贵才匆匆而来,人未至,声已到:“不知秀才公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请秀才公海涵。”
“慎言冒昧唐突,未曾事先递名贴告秉,不告而来,耽误少东家的时间,是慎言的不是。”
“秀才公何出此言?前年秀才公高中,李某一直没有亲临道贺,失礼至极,总是寻思着要找个补救的法子,只是智愚虑浅,琢磨不出门道。今日秀才公驾到,怎么也得容我尽好主人之道。”
“好说,好说。”
两人重新见礼,分宾主坐下。贺小双却不坐,站在许慎言身后。
李贵才心中好生奇怪,心想以前自己只听说这位秀才好读书,颇有书痴之像,老实说他向来瞧不起这类人。今天一见,才知传言殊不可信。看他模样和方才的对答,哪有半分穷酸的样子,分明精干老练至极。他身后之人,精气内敛,眼神干净利落,是个办事的好手。一个秀才却拥有如此精干手下,很不简单啊。
另一方面许慎言也在思忖自己的对手,说来也奇,天下守财贪婪的人似乎都一个模样,瞧眼前这李贵才,尖嘴猴腮,瘦不拉叽,眼睛明亮有神,手指细长有力,指甲尖利。两条八字胡剪得整整齐齐,正是守财奴的标准绘像。
两人心中各有所思,一时间无人说话。
还是李贵才率先打破沉默,问道:“不知秀才公此行有何指教?”
“好叫少东家得知,慎言此行,是有一场泼天富贵送与少东家。”
“哦?”李贵才并不为之所动,淡然问道:“不知秀才公的泼天富贵所指何事?”
“具体事情不可说,日后自有分晓。此富贵其实可大可小,只看少东家的选择。”
“愿闻其详。”
“第一个选择,少东家借我一千两,一年后我奉还三千两。第二个选择,少东家借我至少一千两,上不封顶,一年后原银奉还,借多少还多少。两个选择,少东家任选其一。”
站在身后的贺小双差点一跤摔倒,心说这还作什么选择,任谁听了都是选第一个啊。
一年净赚二千两,这对一般人而言也算得是一场泼天富贵了。按此时物价,很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银子。实际上,大部分人这辈子都没见过银子,他们平时所使,不过是铜钱,甚至是铁钱罢了。
而第二个选择,借多少还多少,那岂不白借?没得赚嘛。
孰料李贵才却一下站起来,惊道:“当真?”
许慎言笑而不答。
李贵才心痒难耐,急问:“多大一场富贵?”
“不知少东家一年赚多少?”
“不瞒秀才公,一千有余。”
年赚一千两,这李贵才确有本事。要知道萍城很小,市场并不大,光靠萍城的绸缎庄断然赚不到这么多,这李贵才定是还有其他门道。
“那就是说少东家十年不过一万。我这场富贵,五年后定让你赚到十万,十年后不低于五十万。”
贺小双即使知道许慎言的计划,也被他的大话吓了一跳。我的妈呀,五十万两,整个袁州府有钱人的家当,加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五十万。许哥儿怎么就敢说这么大的话?
李贵才也很惊讶,他比贺小双更懂经济,知道五十万两是多么大的数量。朝廷岁入也不过两百万两呢,许慎言何徳何能,敢夸这么大的口?
他凝神思索,脸色阴晴不定,许慎言也不催他,自在地品着茶。
不过顿茶功夫,他便定下决心,高声说道:“自今日起一年,李家听从秀才公支配。”
“相信我,少东家今天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贺小双从李宅出来,脑海犹自晕乎乎的。他怎么也不明白今天发生的这一幕,许哥儿三言两语之间,李贵才竟将诺大的家财拱手相送?除非许哥儿会施妖法,否则怎么可能?
原先贺氏兄弟与许慎言关系最好,彼此知根知底,可这两天下来,贺小双忽然发现,他再也看不透许慎言了。
许慎言现在的所思所想,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而今天更是近似上演了神迹。
他注视着在自己前面悠闲走着的许慎言,心中涌起一丝敬畏。
许慎言注意到他的反常,招呼道:“三哥,走快点。”
这一声三哥叫得贺小双心中暖乎乎的,刚产生的一丝敬畏霎时间消失无踪。是啊,不管许哥儿怎么变,自己还是他的三哥,这么多年共患难的情谊不会改变。
敬畏既去,两人关系便重新亲密起来。他追上许慎言,说道:“许哥儿,今天这事,你得和我解说解说,我到现在还是一团浆糊。”
“有什么话就问,我知无不言。”
“为什么李贵才会选第二个,将整个李记都交给你。”
“纠正一点,李贵才没有将李记交给我,李记还是他的。我不过是获得了李记的全力配合和支持。”
“有区别吗?”
“当然有。李贵才是聪明人,他知道利害得失,赔钱的买卖他向来不会做。”
“可是第二个选择说上不封顶,也就是说你将李记整个家当要过去也合情合理。”
“第一选择中我借款一千两,这说明我的事有一千两就基本能成事。而我借一千两能还他三千两,这说明生意利润极大,所赚极多。这样就定下了一个基调。第二个选择中虽说有上不封顶这句话,实际上有前面这个基调在,不可能做得太离谱的。李贵才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愿意用这么一点投入去赌那一场泼天富贵。”
“可第二个选择中只有借多少还多少,根本没得赚啊。”
“所以我说李贵才是聪明人,怎么可能有没得赚的选择给他?第一个选择明码标价,他可以实实在在地赚二千两。但赚完这笔钱后他就滚蛋,以后任何事他都不得参与。第二个选择没有预期的赢利目标,但只要选中,就意味着我们的事业彻底接纳了他,他与我们融为一体,以后要是赚了钱,岂能少得了他?初期也许不怎么获利,或者获利很少,但越往后就会越赚钱,而且还是个长期买卖。李贵才的眼光跟任何人都不同,别人以为他看重每一笔蝇头小利,是钱就不放过。是以说他贪婪吝啬。可谁知他实际是个眼光极为长远的人,若非如此,李记怎么会在短短十多年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选哪个。”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们谈的时候根本没说过这些,但你们似乎都心有成竹一般。”
“谈判不需明言。”
“李贵才连你做什么都不问清楚,就敢借钱给你,当真大胆得很。”
“他问我不说,问了也是白问。再说其实他根本不关心我做什么,他只要知道,自己投入进去,能得多少回报就行。我去偷去抢,与他何干?所以这与胆大无关,与利益有关。”
“他怎么确定你能挣钱?”
“所以他在赌。赌输了,大不了赔一千两银子,赌赢了,就是一场泼天富贵,象我说的高达五十万的泼天富贵。换成是我,我也赌。”
“最后一个问题,你凭什么能许诺十年后让他赚五十万两?他又凭什么来相信你?”
许慎言突地站住,看着贺小双,严肃地说:“三哥,因为我们向来亲如兄弟,所以我们这一次携手共创事业。但我要求你、大哥、二哥、四哥甚至是小花,等等,所有我信得过的人,能够共创事业的人,我要求你们,明白这样一个观点:钱,真他妈不算什么。”
贺小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许哥儿这么严肃说出一句话,居然就是“钱,真他妈不算什么。”
“钱,真他妈不算什么。”许慎言再次强调了一下,依然是严肃的语气,“你要将这句话带给他们,必须带到。等你们明白了这句话的真谛,你们就不会为钱所惑,你们就能够透过事情的表像,看到本质。你们就会明白,十年后,五十万两银子,真他妈的不多。我是怕吓到李贵才,往少里说,不然我本想说一百万。”
贺小双吓得目瞪口呆,李贵才会不会被吓到不可知,他倒实实在在被吓到了。不过,许慎言的那句话,他真的牢牢记住了。
回到贺家村,贺小双饱受摧残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看着许慎言,赞叹道:“许哥儿,你真有一套。我今天算是学了一招了。”
“别,别。这一招你千万别乱用,也就李贵才这行得通。要是你碰到个张员外、刘掌柜什么的,用这一招,铁定被人乱棍打出。”
“为什么?”
“世上像李贵才这样的聪明人还是太少啊。”
李贵才这样的人确实少。但在许慎言心目中,方文这样的人更少,至少许慎言从未见过像他这样见闻广博的人。
关于李贵才的信息,很多都是方文告诉他的,否则以他以前光会读书的眼界,哪里知道得这么详细。
有时许慎言细想,杨胡子米面馆的那碗米面,还真是价值非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