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变了,不,应该说,的确是变了,变的很淡然。不是原来那个容易大吵大闹,爱打人骂人的皇后了。
卫子夫却笑不出来,沉重的气氛,让假笑的陈阿娇也僵硬了笑容。
卫子夫从怀间掏出了一个白色丝绸包裹的东西,放在了案桌上,缓缓摊开来。里面躺着一支银色的簪子。
陈阿娇怔了怔,手指轻轻的触碰上去,冰凉的步摇垂落下的流苏,还是那样的干净。拾起一看,竟发现了一丝血迹。
楚服交给卫子夫的时候,她放在了衣兜里,只是楚服临死前的血液都溅在了卫子夫的身上,透过衣衫,也浸染到了那支步摇簪花。
醒来后的卫子夫询问簪子放在了哪里,沐婉便拿出来这支带有血迹的银步摇,说还有一些染上的血迹,怎么擦也擦不掉。
“对不起……”她向陈阿娇低下了头。之前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偏偏连交托的银步摇也保管不好。
陈阿娇看见发黑的血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悲意,小声的抽泣着:“这是十年前,我送给她的……第一次见面,楚服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奔跑,后面追着一个逼着她学道的师父。我便不能熟视无睹,救下了楚服……”
卫子夫有点动容,缓缓的点了点头:“楚服姑娘临走前,也说,来生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陈阿娇像是回忆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看似幸福的笑了:“哪里是什么恩情,她当时好几次想寻死,还得亏我好好跟她说教了一番,不过想来,当时我也是极凶的,把她都吓哭了,于是为了哄她,便把自己时常戴的银步摇送给了她……”
“所以楚服才会那么珍惜这支簪子……”
可能,楚服从那一刻开始,就爱上了白色吧。但卫子夫总觉得,楚服不能用白色来形容,她是透明的。可能因为她这个人太过于简单,所以才让人觉得有神秘感。
其实她就是一直守候在陈阿娇的身边,当她的左右手。为了保护陈阿娇,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心愿。
对卫子夫的防备,是因为陈阿娇,对刘彻的愤恨,也是因为陈阿娇。
“我们……竟然可以像今天这样,对坐而谈……真是世事无常……”
卫子夫微愣,随即笑叹:“是呀……我们谁都没有赢,终究……”
终究还是败给了那个以为可以依靠一生的夫君。
这句话,卫子夫不敢说出口。楚服临终前的百般万难不愿意开口,也是因为不想看见陈阿娇伤心欲绝。若是自己将真相在现在告诉了她,那么楚服的死,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陈阿娇也一定想给刘彻生个一男半女,也会因为不能生育的事情常常忧心。如果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刘彻为了自己的权宜而伤害了她,到底陈阿娇会作何反映呢?
卫子夫不想知道,她唯有咽下这个秘密,让自己也不去想这样残忍的事情。
就像楚服所做的那样,让陈阿娇以为,楚服是一时糊涂才会行巫蛊之术罢……
“以前,我还欺负过你……不过那时,我是真恨你,恨你抢走了皇上的宠爱,即便是去了掖庭,皇上还挂念着你……你说,我总要找人泄泄气罢……”她磨搓着自己的手心,说的漫不经心。
在掖庭,陈阿娇还对卫子夫用了插针之刑。当时卫子夫被整的狼狈不堪,那时心里也想着把陈阿娇杀了。
不过以后,这种想法就渐渐淡了。她始终没法认真的讨厌着,一个从不矫情做作的女人,在未央宫里,陈阿娇的真性情,在卫子夫看来是那么的耀眼。
卫子夫也低笑出声,鼻子有些酸意:“我从前也恨过你,不过后来,倒还想着,能跟你做姐妹也是极好的……”
陈阿娇怔住,看着卫子夫认真的脸,深深拧起眉头:“倒是巧,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我始终没法喜欢上你,就连现在,我还是在嫉妒着你……”
“我欣赏你的率直,和我这个已经肮脏的心灵来说,我们的确不适合做姐妹,即便如此,上苍还是成全了我们,可以有今日交心相谈的这一天……”
话头总是绕来绕去,始终充满这悲意。卫子夫知道,陈阿娇有真正想问的事情,但是又害怕知道,所以不敢开口。
卫子夫看了看已经不早的天色,今日的一聚,她恐怕永远也见不到这个和她抗衡了已久的皇后,于是道:“你若有想问的,只管问吧……”
陈阿娇拿起茶杯的手晃了晃,此刻的她,无法再淡然的佯装镇定,沙哑的声音带着些哽咽,看向卫子夫问道:“楚服临走前,可是十分痛苦?”
卫子夫又再次回想到了近距离看见楚服被分尸的情景,额头上又蒙上了一层虚汗,藏在案桌下的双手死死的拽住衣襟。
“持续的时间很短,她走的并不太痛苦……之前,我有给她送过一瓶鸩毒,让她走的快活些,可她拒绝了……”
“为什么?”
卫子夫回想起当日楚服的惊天话语,哽咽道:“因为她说……答应了皇后娘娘,不会自己了断自己的性命……所以,定要撑到受刑结束为止……”
陈阿娇只觉得脑袋一阵轰鸣,她双手捂住嘴,哭的很大声:“她是不是被吓傻了……都这个时候了,还遵守那些可有可无的承若,到底又有和意义……让我不安吗……她就连死也要让我记住她一辈子……”
因为在楚服的心中,陈阿娇便是天,陈阿娇便是她的所有。既然有过承若,又岂会自己毁了她呢?
这是楚服对陈阿娇的偏执,在卫子夫看来,是自己永远也完成不了的信仰。
“在长门宫,可能要冷清很长时间,如果皇后娘娘有什么需要,差人前来说一声,臣妾定当完成……”
卫子夫起身,向她行了最后一个对皇后的礼节。卫子夫没有服过几个人,除了楚服,便是陈阿娇。这两次的跪拜,她们受得起。
“终归,本宫还是要被困在这宫里一生,但仍旧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本宫也心甘情愿……”
两人相视一笑,带着些意味深长。
起码,陈阿娇是最尊贵的皇后。嫁给刘彻的时候,她便坐上了这个后位,十余年后,被废除了,还是能独占着一个华丽的冷宫。
她有曾经疼爱她的太皇太后窦漪房,有这一辈子只为她好的馆陶公主,还有宁愿死也要保她日后惬意生活的楚服……
够了……这就够了……
回想一下,卫子夫发现自己与她相比,真的是很可怜。不过,她也有自己珍爱的,妍儿,卫青,沐婉,还有……已经不属于她的刘舜,和那个开始变的陌生的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