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晚上,他们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到达了绍兴城。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得得声。进城后灯火辉煌,夜不闭市,人潮涌动,熙来攘往,好一派人间烟火气象。
他们去的是城中隆庆坊的归雁楼。传说中大雁飞到此处不复往南,那万千倚门卖笑的女子,是否也找到了短暂的栖身之处?
廊下一溜粉色灯笼,营造出一个暧昧而美丽的夜。
他们歇息在了归雁楼的后院里。
“稍事休息,我们明日就继续北行。”乐暖的话一向简短明了。
方才涵风已在门口道了别,携着明珠飘摇而去。他去了哪里?
她自己又要去哪里?自从两月前家门惨变,她似乎卷入了一个阴谋里。她现在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窗外传来初夏的蝉鸣,又传来一阵喝骂的声音。
“你若是不在这里,谁也管不了你。你若是在这里一日,就必得服了这里的规矩。”
接着是嘤嘤的哭声。
小杏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凶恶的老鸨,一个满脸横肉的打手。也许她该出去看看。
乐暖朝她摆摆手,放下酒杯,起身出去。
果然是一个瘦怯怯的小女子,正在那里坦露后背,而那个老嬷嬷,正在拿了浸水的藤条一下下的抽打。
“怎么回事?”
“公子,救救奴婢啊。”那少女扭转了身子,膝行着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
乐暖有点烦心,因为这女子鼻涕眼泪,零落粘在了自己袍子上。有条件的时候,他往往有点洁癖。
“李素何时让你这样对待她?”
那嬷嬷转身就走,毫不停留。而那女子却伏在他身上,嘤嘤哭泣。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时间虽短,但对于转移一个人来说,还是足够。
他回身一看,房门洞开,小杏已然不见,而那个女子,还在抱着他的腿。
他忽然觉得有些眼熟。那少女道:“公子,咱们三天前见过的。”
他俯身下去,捏住那少女的颈部道:“你的主人,现在哪里?”
那少女笑了一笑,笑容凝固在脸上。她已经不能够说话。
乐暖顾不得衣衫,他纵身跳到了归雁楼的最高层,极目四观,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忽然心中一动:归雁楼虽然是李素的地盘,却最容易安插内鬼,否则,刚才那个少女,又怎么解释?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小杏就在方才那间屋子里,从床板之下,被拽入了地道。地道漆黑一片,而握住她的那只手,细腻柔滑,犹若处子。但她仍然分辨了出来。
这一切,皆因那独一无匹的,十斛珠也买不了一匹的冰蓝丝缎衣服。
“蓝公子,难道你只有这么一身?”
她听到蓝骞人的呼吸陡地变粗。“我带你去见李素。”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道:“你失散多年的姐姐。”
李素是谁?易暖不也是同样的目的?
地道越来越潮湿,地面的水打湿了她的鞋子,头顶的水滴低到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冰凉。凉到极点,反而有种魔幻般的热力。
他们走了很久。
“这个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像是有所不安,蓝骞人这样向她解释。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们已经到达了地道的出口,出口紧紧扣着铁栏,上面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铜锁。现在已经天色未亮,月光一点点照射过来。他们却难以出去。
隔着铁栏看着月亮映在静静的井水里,仿佛可以触手可及,仿佛梦想触手可及。虽然月亮其实高高挂在天上,虽然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个影子。
但是逼真的影子,仍然给小杏带来许多快活。她愣愣地看着那个倒影,想到很多,比如两个月前她还常常半夜溜出去河边玩儿,也有这么大的月亮,蛙鼓阵阵,清风吹过初生的荷叶。
一粒小石子打破了水面的平静,让她意识到这确实是个倒影。
接着噗通一声,落下来一个重物,再一刻,头顶上轧轧声起,移来了石头井盖,
连这微光也没有了。
蓝骞人犹豫了片刻,他探手使力,用劲扭开了那锈迹斑斑的铁索。接着他纵身跳了下去,捞起来一个湿淋淋的身体。
小杏忽然觉得这人总算不是太坏。
虽然是初夏天气,被救出的人还是打了几个喷嚏。听声音是个女子。
“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又是谁?”
“这是什么地方?”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抛出了四个问题。但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有人静静地开了腔。
“黄公公,你又怎么来了这里?”
小杏忽然觉得,这事情实在有些好笑。
黑暗里的黄公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他道:“如果不是丢失了那批明珠,我又怎会来这井水里洗澡?”
“人我已经带来了。”蓝骞人静静道。
“可主子并不一定有心情见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河水里噗通一声,似乎是跳下去了一只青蛙。除此之外,就是三个人静静的呼吸声。
轧轧声音再起,头顶有露出了圆形的天空,没有月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辘辘声中,放下来一根绳子。绳子是普通的麻草绳,蓝骞人在小杏的腰间栓好。
出去会是哪里?他安慰小杏道:“你姐姐在外面等你。”加上一记鼓励的眼神。
咯吱咯吱的声音中,小杏到了地面。是个黑衣人,蒙着脸面,如果不注意他的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你会觉得这人,根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他看到小杏的惊讶,也转瞬而逝。接着,他重新放下了草绳,拽出了蓝骞人;接着,他再次放下了草绳,却半天没有一点声音。
“出来。”
“你不会这么早死。”
“主子现在醉醒,要找你问话。”
草绳发出了呻吟的一声,而这黑衣人,手起掌落,切断了草绳。
井下噗通一声,接着一个人影从井底冲了出来,朝着那黑影招呼了过去:“老易,你敢这么对我!”
老易飘身后退几步。
这是夜间,依稀看出是个狭小的花园,被三面墙壁紧紧围住,朝北是三间花厅。此刻黑魆魆地,显见是没有掌灯。
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隔园的灯光地照过来,远远近近,都是幽幽暗暗的树影,听到流水淙淙的声音。
远处隐隐传来更漏。
几个人穿过花厅,后头是个更大的花园。绕过莲池朝右,他们一起侯在了东角门外。
他们等到了太阳初升的时刻。黄公公一身湿透的衣衫,被晒干的时刻。来了一位面容清秀的宫女,将小杏请了进去。
珠帘后头坐着一位锦衣贵人,她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宫女掀起帘子,她直接走了出来。
她眼窝是睡眠不足的青灰色,她又随意穿了一件灰色的家常衣服。但这一切,仍然无损她惊人的美貌。
似共东风别有因,绮罗高卷不胜春。
她打量了小杏很久,慢慢地笑了。笑容像是一朵春花,绽放在她的脸上,又像是平静的湖面突地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一波一波地荡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