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启程时,只剩下乐暖带了楚程二女。秋无霜想是奉了急命连夜赶回临安,此刻已无踪迹。
天气晴和,艳阳初升。暑热仍然在散发最后的威力。
屋内似乎变得热了起来,来来回回的店小二鼻翼上已经挂了晶莹的汗珠。
昨日的一拨拨熙熙攘攘的客人,已陆续启程。除了他们一行三人,就只剩下昨天的那个胖大和尚。他仍然静静地在享用面前的几只胡饼。如果不是天光大早,这一切让人觉得好像还在昨天傍晚。
因为他享受胡饼时散发的悠然和安逸,让人简直忘记了时光的静静流淌。和尚著一件灰色麻布直裰,时光在上面打了几个五颜六色的补丁后,放过了他的额头。他看起来面无皱纹,安静喜乐,但又的的确确能让人看出,这是个上了点年纪的出家人。
楚青青看他笑眯眯地,一块一块地撕了那饼子,每吃两口,便会举起茶盅,饮一口茶。忍不住道:“他已经吃了三个饼子,喝了两壶茶。”
程若晴低着头,慢慢吃了一只小巧的苏式点心,乐暖静静地等着他们。
胖大和尚吃完了第四个饼子,喝光最后一盅茶后,从怀里掏出个布巾,抹抹双手,转身站了起来。
他朝着楚青青远远地笑了。然后又跨过三张桌子,下了楼梯。由于他身子胖大,那楼梯便发出咯吱咯吱的一阵响动。他慢吞吞下了楼,走出了大门。
乐暖等人起身出去,早有店伙把他们的马车拉了出来。
走了不多久,看到前面有人坐在路边柳树下的一处石头上。肥头大耳笑模样,正是方才那和尚。
他看到马车过来,站起身来。
“施主。”他对着乐暖慢悠悠地说道,“你们是要去临安城吗?”
乐暖没下马,反问道:“怎么了?”
“若是施主去临安城,老僧有个不情之请。请施主大驾,到咱们理安寺坐一坐。”
乐暖淡淡道:“知道了。”
“那里有个人,也许你会想见一见。”他细长眼睛眯成了缝儿,似乎是在笑,也似乎是早上的阳光有些刺痛了他的眼睛。
“什么人?”乐暖问了一句。
“施主去了便知。”胖大和尚道,“我叫不戒,您到狮峰山的后山的理安寺就能找到我。”
“是灵隐寺的长老吗?”乐暖问道。
“咱们与灵隐寺隔着不远,过了一段松树林就到了。敝寺的名字叫理安寺。贫僧的法号不戒。”他满面微笑,仿佛理安寺的名气足以与灵隐寺匹敌,仿佛对乐暖眨眼之间忘记他的寺院大名并无丝毫不快。
楚青青在临安城浸淫已久,多次去灵隐寺上香拜佛,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一座理安寺。但和尚仍然笑嘻嘻站在那里等着答案,他脸上的诚挚真是令人难以拒绝。你恐怕很难拒绝这么一个非常热情的邀请。
仿佛他的背后打开了一扇门,门后微微露出一树花叶,远处还有一角飞檐,更远处还有一个人在等待着见你。
一个你不知道的人。
很难拒绝这样的邀请,因为每个人的好奇心都会被这种邀请挑了起来。
乐暖咳了一声道:“好罢,我们寻了空必然要拜访贵宝刹的。”
不戒和尚得了保证,心下喜欢,转身走了过去。他扛了一根锡杖,锡杖的一头还系着一个蓝布包袱,包袱鼓鼓囊囊,看起来分量不轻。他的年纪约莫五十开外,步履蹒跚,并不是如那些行走江湖的僧人一样利索。
楚青青思索了一会儿道:“灵隐寺的后山确确实实有一大片树林子。”
程若晴也道:“这大和尚也是往临安方向,咱们何不顺路载他一程?”
车夫立刻表示,可以让这位年老的和尚坐在自己右侧,这样并不会严重地妨碍到他的驾驶。
乐暖于是下马,紧走几步,向和尚提出了自己的邀请。
不戒和尚双手乱摇道:“使不得,使不得。我走得虽然慢,可不出两日功夫,也就到了临安。”
乐暖解释顺路搭上他,并不给他们一行增加太多麻烦。
不戒和尚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他的理由是出门修行一次不易,他非得用脚好好地丈量一下自己的路途不可。
乐暖只好打消了主意,回身上马。
两女远远看去,约莫知道了这意思。但看到那和尚被大包袱压得右边一侧肩膀微微下沉,还是有些不忍。
谁知那和尚竟然慢悠悠唱起了曲子来,显然是怡然自得。
乐暖摇摇头,楚青青喃喃道:“这位老人家,我总觉得不知在哪里见过。”
到了临安城里,金乌西坠,夜色四合。街市上熙熙攘攘,往来不绝。乐暖一行穿坊过市,终于到了听风楼的后角门。
夜色黑沉沉地,不远处偶尔传来一阵梆子声。再细细一听,隔了几条街道,尚能听到远远的市声,卖雪柳的,捏糖人儿的,还有卖种种小食儿的。不留心的话听不真切,但对于曾长期在临安城内混生活的乐暖和楚青青来讲,这些市声早已印到了脑海里,成为他们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本来他们离开已久,以为已经和临安城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这么着听上一次,仿似许多年前的记忆,一点一点都给勾了出来。
两人有些手足无措,又颇有默契地互看一眼,不由得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掌。
程若晴也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方才的喧嚣与她毫无干系,仿佛现在的宁静也与她毫无关系。也许唐稳喜欢上她的,就是这么一股发自骨子里的宁静罢?
但他却不知道。宁静的人,爆发起来,却有着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热烈。比如爱,比如,复仇。
她仍然在揣摩上次临泉客栈遇到的那个男人。他是完颜凤么?她记得的完颜凤似乎不是这个样子。
她现在像是一把随时要出鞘的剑,但却寻不着她的目标。与完颜城在一起时,他们拼了命地躲着完颜凤;当她一个人时,她却拼了命地寻找完颜凤。复仇。
但那人的声音不是完颜凤的。
她那日晚上悄悄躲在竹林子后面,听到了阿城和完颜凤的对话。完颜凤的声音粗嘎中带着尖利,而不是昨天那个男人,低沉中带着疲惫。
她明明记得,那个男人明明是那伙金人的马夫。
眼前寒星一闪,角门处那株乌桕上的鸟儿,忒楞楞飞走了一片。
乐暖不知何时拔剑,挡落暗器,与树上偷袭的人战在一处。而秋无霜则刚刚赶到。
他犹豫了一刻,立即将二女接到了院子里。安顿之后,疾忙转身回去。
他去的时候,后院正在沐浴着一场暗器组成的星雨。借着廊下的红灯,这些暗器发出或是暗紫或是幽蓝的光芒,在空中幻化出变幻的流线后,又徒劳地掉在了地上。
有的甚至在青石地板上激出了火星。
“你的暗器打完了么?”
“我为何要告诉你?”
乐暖轻笑一声,朝黑影揉身而上,在黑影发出另一波暗器之前,他左手握住了黑影的右腕,右手的剑尖抵住了对方的颈部。
“果然没有用完。只是我没有耐心了。”他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这是—”
“四川唐门的暴雨梨花针。”黑影冷冷道。
“公子,”远处的秋无霜道,“我们必须找唐门讨个说法。”他惋惜地说,“这片园子是新起的,听管园子的老张说,这两边种了几本名贵的菊花,正是应了宫里贵人的喜好。”
乐暖道:“这是个很好的提议。”
“谁说这是个好提议?”一个娇软的女声传来,“我这几天忽然觉得这黄黄红红的花儿看着碍眼,没有就没有了罢,满院子这样,倒也清静。”她莲步轻移,带出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来。
“阿妍,莫向前行!危险!”黑影嘶哑着嗓音道。
“你要知道贵人前来,就不该满院子洒遍你们唐门的东西。”秋无霜转身施礼道:“李娘子,您怎么到了这里?”
“听说你出来迎接你们清风楼的主人,我也想见一见。”
乐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又皱了皱眉头。
李妍接着道:“能否将你手中的小唐还我?官家今日派了他扈卫。”
乐暖松开了手,那黑衣人哼了一声,欲要前行,却觉得一股劲风袭来,膝盖一软,不由得跪了下来。又哎哟了一声。
约莫两三息功夫,他已经抖了起来:“快!快!解药就在我右手腕的革囊里。”原来他方才双膝一着地,立刻有两只牛毛一样的细针,悄然入肉,略微一痳之下,便痒得人难以忍受得了不得。
李妍立刻就要走过去,秋无霜冷冷阻住:“李娘子,前方尽是毒物,万一您出了什么意外,草民们怎么担待得起。”
李妍不管不顾地向前:“小唐,小唐,你怎么样?再拦本宫,要你全家好看!”这后一句却是对着秋无霜说的。
乐暖淡淡道:“小唐,告诉我你的来历。”
小唐满地打滚,却又捱着更多的毒针,哪里还喊出一句话?
乐暖一剑挑开那右边革囊,寻着三五个瓶子,问道:“哪一个?”
“红色,红色的那个!”这是李妍的声音。
乐暖立刻打开,给他喂了进去。药效很灵验,小唐已经慢慢地止住了痒,抬头就看见了乐暖毫无温度的眼睛。
他心下一虚道:“我是唐菲,现在宫内做侍卫。”
“影卫?”
“影卫。”影卫隶属大内侍卫,他们负责暗杀,保护。只听命于有数的几个贵人。比如官家,比如太子。
“你杀了林紫海?”
“不,我保护林紫海,但不知为何被对手盗取了我的毒针。”
“林紫海是中毒而死?”
“销魂针。我的销魂针。中毒者并不不适,反而会回忆起自己一生最快活的事情来。”
“所以他是高高兴兴地笑着辞世?”乐暖反问道,“你为何在此半路劫杀?”
唐菲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行几人到了听风楼的贮藏冰块的库房里。库房界出小小的一个阁子,林紫海静静躺在一块床板上。他的眉毛和头发已经结了霜。
他生前为人虽不至于铿吝,但也不能容忍自己,毫无节制地用这些昂贵的冰块。冰块是专门给贵人享用的东西,每块都造价不凡,光是这个冰室,已经耗费了听风楼不菲的力气和银子。所以一入苦夏,为了维持形象,他宁可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衫子。保证自己时刻都处于最好的状态。与客户与生意伙伴随时能够周旋的状态。
他这种敬业又节俭的态度感染了听风楼许许多多的仆役,人人拿林老板做个未来的榜样。何况他也不怎么苛责下人,对谁虽然一团和气,但和气里又带着规矩。人人敬仰他。人人臣服他。
如果说听风楼乃是清风楼一处大大的产业的一处宝地的话,林紫海就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藩王。他懂得收放,懂得业务,永远也不造主人的反。他是主人眼里的好雇员,雇员眼底的好主人。
但是他竟然离奇地死了。满面微笑地,发染冰霜地躺在他最不喜欢的冰室里。
乐暖忽然觉得既气愤又头痛。
“唐菲,你以后最好不要再用暗器。”乐暖道,“害死别人也就算了。迟早有一天,你会害死你自己。”
正在这时,烛火突然扑地熄灭了。
“这话一点不错。”一个黑影倏忽而没,快得令人感觉如抹轻烟一般逸了出去。
伴随的还有唐菲惊讶的一声:“噫?”
等李妍哆哆嗦嗦觅来了火折子,点着了烛火。他们发现唐菲已经委顿在地,没了呼吸。他的全身冰冷,眉毛头发和长板上的林紫海一样,结了厚厚一层霜。
他死于唐门的一种歹毒暗器:冰魄针。解药在他的左腕下面的革囊里。
李妍跪了下去,抱住这个冰寒的身子。她喃喃道:“小唐!小唐!”
也许是她惶急之间没有把握好力道,只听格地一声,唐菲的一条左腕竟然掉了下来。李妍吓得呆在了那里。
她忽然尖叫着奔了出去:“岳云,岳云,是不是你!你还我的小唐,你还我的小唐!”
秋无霜摇摇头道:“这真是非常厉害的一种毒。”
乐暖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乐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