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冬,春又来,樱桃颗颗红,芭蕉叶打叶,算不得沧海,也算不得桑田,然须臾却已三百年。
宫墙边的两棵老槐又吐了花。
他扶着冰棺喃喃道:“阿离,又是春天了呢。”
记得很多年前,他五百岁,她三百岁,他遇到还是一只小水鬼的她,她搬了一块石头,垫着脚爬上去,抓着他的肩膀就堵上了他的嘴唇,她的眼里透着懵懂,睁得老大,那时候,正是和现在一样的春日里。很多年后,在凡间,他初入药师谷那日,坐在树上把正在泡温泉的她看得光光,那时的药师谷桃花开得正灼灼,也正是一派明媚春日。
及到后来,她离开,走的那日,偎在他怀里紧紧将他抱着,也依旧是春日里,桃花簇簇,梨花白千树。
想一想,她就像是从春日里来,又走,而今三百年过,又是一季春来,他等得心慌,盼到心慌,她却依然没回来。
儿子已长大,从小不点长到了大不点,是那样一个乖巧的孩子,知道为他添茶倒水,在他脸颊上亲上一亲,糯糯黏黏地叫他一声爹爹,会掐一把槐花放到他床头,冬日寒时抱着他的手捂在自己怀里,然后奶声奶气的给他讲从书里或是从澜川还有宫人们口中听来的故事,也和她一样爱吃蒸槐花糕。
宫墙边的槐花开的浓盛,他很想和她一起牵着他的小手,拿钩子勾一把槐花下来,然后她生火,他和面,欢欢喜喜蒸一顿糕。
有一个夜里,确实是梦到了这样一个场景。
她在灶下升火,哼着歌子,他乐呵呵地和面,茶蛋站在高凳上,趴在他手下面盆里拍着面粉疙瘩玩儿。她鼻子上沾了点黑锅灰,茶蛋拍着手笑得咯咯咯:“娘亲好丑,好丑。”
她登时扁了嘴。
他忍不住笑,唤了她上前,拿袖角给她擦了擦,却没想,她忽将手伸进面盆,抓了一把面粉,嘿嘿笑着糊了他一脸。
白了眉,白了脸,茶蛋望着他们叉着腰,将一张小脸板起来,口中直嚷嚷:“为老不尊,为老不尊!”
多欢喜。多圆满。
还有个夜里,他梦到她在槐花树下站着,他走过去,她回头冲他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小哥哥。”他欣喜若狂,伸手去抓她,却扑了空。
醒来才晓得是个梦。
院子里的槐花又开了,你却没回来。
院子里的槐花又开了,你何时回来?
从冥华殿出来,已是垂暮时分。回时路过桥边荷塘,瞧见小不点正端端正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打瞌睡等着他。
他不觉微笑。果然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傻乎乎的性子还真像她。
走过去将小家伙抱起来,却发现他眼角边挂着两滴泪珠,像是才哭过。他不觉皱了皱眉,唤了唤他:“茶蛋。”
小家伙揉了揉眼醒来,眼圈还红着,见了他忽然一把抱住他脖子,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蹙眉道:“怎么了?男孩子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小家伙委屈道:“他们、他们都说我是没娘的小孩儿,都、都不愿和我玩儿。”
他怔了怔,半晌无言。
小家伙又揉了揉眼,攀住他脖子,道:“阿爹阿爹,娘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叫茶蛋一声宝宝呢?”
他眼中几乎要有泪涌出,却忍了回去,亲了亲小家伙的脸颊,哑声道:“快了,快了。”
可是,快了快了,到底快到什么时候?
夜里哄了小家伙睡后,他方坐下来批折子。殿门嗒的一声被推开,扬着拂尘的老鬼倌禀报:“鸢尾公主求见殿下。”
鸢尾公主是他长姑姑婆家侄女,生的温婉贤淑,样貌可人,很得他姑姑宠爱,近来到冥界做客,也进退知礼得很,也还时常带着茶蛋玩儿,教他认认字,帮他洗洗澡。
他想了下,道:“请她进来。”
鸢尾公主进来,对着他拜了两拜,然后从食盒里端了碗汤出来,道:“听闻殿下近来常常熬夜,鸢尾特意炖了点参汤端来,还望殿下莫嫌弃。”
她望着他,望的殷切,他却只是笑笑:“有劳公主费心了。”
汤呈上去,他却并不喝,仍继续埋头奏折里。
鸢尾捏着帕子,咬咬唇,道:“殿下……”
他抬起头,望了她一望:“公主还有事?”
鸢尾面上一红,急忙摆手,半晌,见他又已埋首奏折中,咬了咬唇,面红耳赤地退了出去。
此后每晚鸢尾公主都送一碗过来,送得他心烦,他素来就不是那种好脾气的人,便有些上火,却又不好明白着说,便着了老鬼倌去讲,孰料,那个鸢尾公主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每日变着花样熬了汤端过来。
这日,端的是银耳莲子粥。
粥呈上去,她却没像往日一样立即就走,而是绞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将他望着。
他蹙了蹙眉:“公主可还有事情?”
她蹭得红了脸,将帕子绞得愈发紧,半晌,咬了咬唇,道:“殿下一个人带着孩子,又当爹又当娘,着实辛苦,身边也一直没个可心的人陪伴,难免会寂寞些,鸢、鸢尾仰慕殿下已久……”
话犹未完,便被他冷声打断:“本殿已有妻子,恐辜负公主一番心意了。”
女孩将嘴唇咬的苍白:“可是她已经死了啊,已经三百年了,她醒不过来了!”
但闻嘭的一声,桌上折子顷刻扫地,他拂袖起身,冷眼看她,就连案头上放得那晚银耳莲子粥也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她大概是被吓到了,忙惊慌跪地:“殿下。”
他望着她沉默许久,半晌,冷冷开口:“退下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猛抬头,登时红了眼圈,待被一旁丫鬟搀起时,眼泪已止不住滚了下来。
他屏退了左右,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站了好久。茶蛋不知何时进了来,扯着他的袖子,昂着小脑袋瓜子,怯怯的叫他爹爹。
他将小家伙抱起来,贴着他脑袋,眼眶倏然泛了红。
夜里,小家伙缠着和他一起睡,灭灯时,小家伙爬到他身上,犹豫了一下,道:“阿爹,你会娶鸢尾公主吗?”
他怔了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揪了揪他耳朵:“你从哪里听来得?”
小家伙又犹豫了一下,嗫嚅道,“宫里的人都这么说,说娘亲醒不过来了,阿爹要娶鸢尾公主。”顿了下,揉了揉眼睛,把脑袋埋到他胸口上,抽抽搭搭道,“阿爹你不要娶那个公主,茶蛋不要后娘,茶蛋不喜欢她,每次洗澡她都在一旁看着,弄得茶蛋好羞羞,好讨厌,茶蛋只要娘亲。”
第二日,他去冥华殿里时,瞧见小家伙正扒着棺,撅着圆嘟嘟的嘴叨叨念着:“娘亲,娘亲,你快点醒来哦,你再不醒来,爹爹就要被别人抢走了哦!”
说着,顿了一顿,小拳头一捏,又恶狠狠道,“她们抢娘亲的丈夫,将来还要虐待娘亲得孩儿,娘亲好可怜,哼哼,不过,娘亲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爹爹的,坚决不让她们把爹爹抢走!”
他忍不住笑,上前去将小家伙抱起来,往他圆圆的小屁股上拍了两拍,咬牙道:“臭小子,你还告状来了!”
小家伙扒到他肩膀上,揉着眼假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直嚷嚷:“娘亲,娘亲,爹爹坏人,呜呜呜……爹爹坏人!”
戈鸢第二日便离开了冥界,茶蛋兴奋了得,夜里偷偷儿爬到他床上,抱着他的脚,心满意足的睡得口水横流。
眨眼又十年匆匆过。
人间不晓得有多少花辞了树,又有多少朱颜辞了镜。而这里殿里坐着的人还是那人,宫墙边的槐树还是那树,树对面的老鼠洞也还是那老鼠洞。
他有次抱着茶蛋坐在腿上,教他念诗,偶然间翻到一首凡间一名叫苏轼的人做的一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他心中一悲,险些不能自已。
又一春到。宫墙外的槐树又开了花。
花又开了,你还没回来。
花又开了,你何时回来?
又十年了啊。
他已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日下朝后,将奏折带到冥华殿里。在她旁边摆一张案几,聚精会神的批折子,间或偶尔,忽然抬起头来,对她笑一笑,说两句话。
就像她就在他旁边,就像说着家常话。
澜川来了几次,转一圈,不动声色,只将他的肩拍拍。
其实他这样等着很累,但是累着累着也就习惯了。
假如有一天,你爱的人睡着了,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你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心慌疲倦,你还会坚信她能醒过来吗?
但是跋山涉水的王子吻醒了他的公主。而他也会等到她醒来。
已记不得是哪日了,只记得宫墙边的槐花开的依旧好。
他撑着额在案几上打了一小盹瞌睡,醒来时候,睁眼却对上一双清亮清亮的眸。
他愣了一愣。半晌,晃了晃头,揉着额角倦倦道:“又发梦了么。”
那端清亮的眸子却是一弯,一张熟悉的小脸上漾出一抹忍俊不禁笑意,将他手捉住,覆到自己脸上:“摸摸看。”
温暖而柔软。
他脑子里轰隆一声,整个身体僵住。
她露出两颗小虎牙,叫他:“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