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廊亭下山时，已是傍晚时分。西山外，残阳凄厉，宛如腥红血幕。
回到宿舍，尹森打开房门，却是只见寝室中烟雾缭绕。尹森皱眉，一名二十七八岁的矮瘦青年坐在他的椅子上，低头沉闷吸烟。贺彬与李潘两人神情冷淡的径自上网，只当矮瘦青年不存在。叶灿云则不在寝室。
尹森取下毛巾，在水池中接水浸湿，敷于脸上。冰凉、冷冽的触感，令他飞速运转一整个下午，隐隐发涨的头脑微微清醒。
“尹森，我上午叫你过去，你怎么不去？”青年男子来到尹森身边，右手夹着烟头指点着问道。
尹森看也不看他，错身回到寝室内间，闻到座位处刺鼻烟味，不禁皱眉更甚。在对面叶灿云桌位坐下，仰靠椅背，仍将毛巾覆于面上，似是陷入沉睡。
矮瘦青年声音中已经满是怒意：“尹森！你究竟怎么回事？昨天晚上你深更半夜的大吵大闹，今天找你谈话，你给我摆这种态度？你有没有将我这辅导员放在眼里？”
贺彬、李潘两人有些担忧的看向这边。“林瘸子”名叫林昌，其实并不是瘸腿，只是走路姿势有些奇怪而已。但他心性狭隘，对看不顺眼的学生常常毫不客气的喝骂，喜欢纠缠着一些小错误不放来整人，以致有人送他“林瘸子”的外号来嘲讽于他。只是他做的不算违背规章，其余人也奈何他不得。
据消息灵通之人考证，林昌性格来源于当年他毕业之时，曾多次考研毫无结果，最后只得留校做了学生辅导工作。所以形成了那般乖僻的性情。至于他和尹森的纠葛，则是源自刚入校时的一次谈话。谈话不欢而散，林昌认为被扫了面子，于是从此盯上尹森。
贺彬、李潘两人一个属文学院，一个属经济管理学院，因此对计算机院的辅导员不甚惧怕，只是担心叶灿云和尹森。尹森以前纵然偶尔有疯狂惊人的举动，但是很少犯错，给林昌以惩罚的机会。
今天却是终究被他抓住了一次。
林昌看着那道对他的喝骂毫无反应的身影，在另外两人注视下，不禁气的满脸通红，猛地一拍桌子：“尹森！你目无师长，我要给你记大过处分！三天内过来给我道歉，再交上一万字的检讨书，不然，你等着好看！”一甩手，就要离开。
身形微胖的李潘这时冷笑一声，道：“林老师，你在学生宿舍里吸烟，严重影响了我的健康。明天我就去你们学院投诉你。”
林昌猛然转头瞪他一眼，怒哼道：“随便你！”大步离去。
寝室中，贺彬打开风扇，半晌后，刺鼻气味才被吹散。贺彬一边喷着空气清新剂，一边对李潘道：“胖子，吸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你把他告了，对林瘸子也没多大影响。”
李潘拨弄着鼠标，郁闷道：“我不是看他不爽吗？你看把他给嚣张的，活生生的一个小人得志！”
贺彬看了尹森一眼，在自己电脑前坐下，感叹道：“以老三脾气，给他道歉那是不可能的。这事恐怕有些麻烦。想要了结，最好是请老四的导师刘教授说句话。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出差？”
李潘摇动着身体，赞同道：“等下问问老四就知道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外面已经入夜。贺彬女友白薇和几个女生过来，准备去校外聚餐。毕业分别之际，众人都尽可能的欢聚，以便为将来留下些欢乐的记忆。尹森翻看着厚实的日记，摇头拒绝众人邀请。
房间中安静下来。
尹森手指轻轻摩挲着似曾相识的疏狂笔迹，鼻端墨香余韵缠绵。
这就是自己的过去？
一页页古旧的纸张，记载着陌生的点点心路旅程。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的？
记得还未进入皖中大学少年班时，才被周家从福利院中收养没几年。因为检查出患有轻度精神分裂症状，在医生建议下，开始记录日常生活中的感想，以便回顾时容易找出症状规律。形成习惯后，用文字记录点滴感悟，便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随后周家亲生子女出生，尹森开始住校，结识了少年班中的朋友，叶灿云，和她。
阖上日记，尹森闭上眼睛，神情迷惘。
是的，过去还曾有朋友。
与叶灿云的联系，一直持续到麻省大学博士毕业。随后尹森被美国军方征召进机密研究机构，所有的通信都必须经过审核。因为不愿给他人带去麻烦，便减少了彼此联系。自那之后，对其状况渐渐所知甚少。
仰头望去，白炽灯光刺目耀眼。古老的照明工具，尹森心道。
——
手机铃声响起，已是凌晨三点多。贺彬三人呼呼而睡。
尹森看了片刻显示的名字，接通。
“吵醒你了么？”清冷的声音中，含着难以察觉的笑意。
尹森握着手机，静静靠在耳边。
“我在校门外等你。”电话挂掉，然而谁的轻柔声音，仍在耳畔徘徊？
尹森起身下床，出门。
漆黑夜幕之中，走过漫长的林荫小道，清晰脚步声远远传出。
开阔的校区大门外，一道白色身影静静而立。夜风轻拂，衣袂飞舞。似是听到什么，女子缓缓转身。柔和灯光下，清丽容颜，似嗔似笑，恍若梦幻，自苍白记忆中醒转。
不知何时，尹森的脚步竟似匆匆而行。对面女子同时迎上前，欣然笑着与他相拥在一起。
多少年，魂牵梦绕？此刻，变成真实。
清浅的呼吸声，芬香的气息，微凉的面颊。这是真的，不是在梦中。
女子微微后仰，看着尹森神情，却是发现他眼角晶莹。不禁心中一酸，百种心绪涌上心头。
“尹森。”
尹森右手轻轻抚过女子面颊，看着她娇浅容颜，颤抖着，念出重生后第一个音节。
“秦……思……”
秦思轻嗔道：“怎么像是不记得我？”
尹森手臂微紧，秦思面容微红，闭上眼睛。
尹森缓缓低头，吻上浅色薄唇。这一瞬间，似欲窒息。
——
24小时营业咖啡厅中，尹森只身独坐。对面空摆着杯子，清丽身影已是杳然。
只因为前时一个电话，互相安静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彼此的思念，便不管那时仍是深夜，从星球另一端飞回，只为短暂相聚，只为一起喝一杯咖啡。
明净窗外，东边渐渐升起晨晖。
尹森信步走在清冷长街上，晨风带着深夜的寒意，呼啸而过。
这一夜，尹森分明察觉到，心中多了些什么。那是已经平静数百年的情感，是对身处世界真实性的确信无疑。同时，也少了些什么。他知道那是长久积压的郁气，是对自己存在的放纵暴弃。与数百年累积的仇怨相比，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般的松动，却显示着他精神世界中某些存在的回返。
对他必然走上的道路而言，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
尹森计算不出，却并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