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关在卖报老人的笼子里,那也许不能算是一只鸟,因为它是一只鹰。夏天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人养这种宠物?
"走,我们去买报纸!"银子拉着她的手走了过去,卖报老人见到银子很高兴。
"你可好久没来了。"老人笑着说,说话的工夫他已经把报纸递到了银子手里。一看老人的动作就知道银子经常在这里买报纸,根本不用说他要买什么报,老人就知道。
"老大爷,这只鹰为什么关在笼子里?"夏天俯下身子问。
"怕它飞了。"老人笑眯眯地看了夏天一眼,又看了看鹰,"晚上回家我就把它放出来,白天要把它带出来,只能关在笼子。"
夏天哦了一声不再说话,银子拉起她的手对老人说:"我们走了。"
老人还是笑眯眯的,点点头,不再说话。
"他人很好,别看他无儿无女,日子过得倒很滋润。"银子把报纸夹在腋下,他已经没有看报纸的必要了。
"他这么可怜,你为什么不多买点报纸帮帮他?"
"可怜?"银子惊讶地看着夏天,夏天被他看得不知所措,"你为什么说他可怜?也许我们比他有钱,可我们的日子没有他过得幸福。别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只有自认为自己比别人强的人,才有资格去可怜别人,那样就等于把自己凌驾于他人之上。你是这样想的吗?你觉得你很强大吗?你有资格去施舍吗?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他和我是平等的,买一份报纸是情谊,买多了就是对他的侮辱。"
夏天被银子教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一直认为银子虽然很有钱,虽然在别人面前威风凛凛,可在她跟前只是一个柔情似水的男人。但是今天看到他对阿飞那种命令加威胁的态度之后,她发现她还远远不够了解他。她似乎根本不曾了解过他!
这究竟要怪谁呢?夏天忽然发现她这一生中根本没有了解过任何一个男人。她不了解阿飞,不了解他的性格、感情、经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要做什么。她只知道他结过婚也离过婚,她爱这个男人,她的眼睛被"爱"蒙蔽了。她也不了解银子,尽管他那么赤裸裸地把自己的一切呈现在她面前,她却没有看到。她的眼睛被"不爱"蒙蔽了。她曾经以为自己很爱阿飞,甚至可以为了他放弃自己辛苦奋斗得来的事业。而今她才忽然明白,那不是为了阿飞,而是为了她自己!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她的感情她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捍卫自己的选择,她所在乎的不是阿飞的"不做",而是她的"做了"。原来她竟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这发现让夏天从头凉到脚,寒彻骨髓。
"鹰是不应该关在笼子里的,是吗?"银子忽然问夏天。
夏天想说是的,可如果是因为怕它飞了,那么关在笼子里也有道理。
"如果它是鸟,关在笼子里也就罢了,可它偏偏是只鹰......"银子目视前方,握着夏天的那只手更用力了,"以前我相信你是一只鹰,现在我希望你是一只鸟。"
银子的脚步停下了,他看着夏天的眼睛里塞满了撕裂的爱。夏天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被撕开了,浑身湿淋淋的,完全化到那对深情的眸子里去了。
"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她怔怔地看着他,被他的问题搞糊涂了。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我是夏天。"她喃喃地说。
银子的手陡然松开了,眼睛里凝重的热情瞬间土崩瓦解。夏天看着他,他却看着远处的地铁站,好像那里承载了他的全部生命。
一条潜伏在地下的大铁虫,谁也看不到它,它却把人送到他想去的地方。它是看不见的梦想。
"我知道你是夏天,那就做出夏天的样子给我看吧!"
银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皱巴巴的报纸。难不成他每天都带着它?夏天认得它,那上面有摄影比赛的消息。
"参赛日期截止到这个月的月底,你还有时间做回夏天。"
夏天拿着那张报纸,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干不了,大脑不能支配她的四肢和思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银子走开。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银子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我十年前就认识你,只比阿飞晚了一天。可你的世界,却从不曾有过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来,他知道自己其实舍不得离开她,连少看她一眼都不行。
"谢谢你能在那个时候去找我,我很感动,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喜欢我。如果那段时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请你不要介意......"
说着,他低下了头。他指的是什么?是那些拥抱和亲吻吗?他们之间的事就用这些生分的客套话了结了吗?他这么说是不是觉得后悔?难道他不觉得她会难堪吗?
"十年,过起来长,现在想想,真的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就这么眨了一下眼,十年就过去了......"
他仰望着天,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天上什么都没有,他什么也看不到,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让她看见他的泪。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
"我和阿飞永远都是好朋友。"
"我知道。"
"但是我希望你离开他。"
"为什么?"
夏天忽然觉得很紧张,手心都沁出汗珠。没来由的感觉告诉她,银子将要说出的话,是她承受不了的。
"第一,他不爱你。"
夏天松了一口气,她当然知道。没有一个男人肯让心爱的女人等十年。他肯定不爱她,至少不如她那么爱。
"第二,他可能做了一件自己永远不能宽恕自己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事会这么严重?
银子不说,可是夏天想知道。
"他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他为什么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她?她知道阿飞是一个商人,商人无利不起早。难道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和银子一起做生意,只是"凑巧"才碰到她的?
是啊,应该是这样的。他根本不知道哪天是她的生日,又怎么会在生日这天突然出现给她惊喜呢?真的太凑巧了。
莫不是银子的安排?这样的逻辑分析下来,似乎只有这个答案。可银子既然这样问,这个答案就被否定了。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夏天看着银子,银子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说'可能',我希望不是他,和他没有关系......"
"可是你发现和他有关系是吗?他到底做了什么?什么事和他有关系?"夏天一激动,声音变大了。
银子还是叹了口气。"听说过那句话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是说......"夏天的声音变了样。
银子望着她,又望了望天。
他能告诉她,阿飞的老板兼合伙人已经跳楼自杀了吗?而这一次,不知道会是谁。
独自走在路上,阿飞的头又疼了起来。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撑住,一定要撑住!可想要昏倒的欲望还是占据了每一个细胞。昏倒只是一种欲望,一种拼命想要坠落的欲望。坠落了,就可以逃避了。
10月3日,阿飞与几个出手阔绰的香港人相识。
10月6日,阿飞将他们介绍给自己的老板兼合伙人金达。
10月10日,以胡明为首的几个香港人正式加盟金达公司,成立金达房地产开发(股份)公司,法人代表仍是金达。
10月13日,有传闻说S市的房价将上涨20%。
10月28日,金达公司将正在开发中的地皮,以一张张图纸、一块沙盘里的模型、一个个漂亮能干的售楼员等方式向外公开发售,他们承诺转年12月底可将商品房交付使用。
12月17日,金达公司一期工程全部售罄,他们又拿出了二期工程图纸。起步价较之第一期工程上涨了12%,但仍供不应求。
自转年2月1日起,金达公司售楼处就经常被人围攻,理由是,开发商承诺12月底交付使用的楼盘,至今仍是荒草一片。
2月5日,房价即将暴涨的消息已经成为每个市民议论的话题。
2月7日,金达公司法人金达先生对外宣布,因对钢材市场走势估计不足,自去年12月中旬,全球钢材市场上涨,导致成本上涨,金达公司面临资金短缺危机。他诚恳地对业主说:"金达公司的信誉因此受到影响,各位业主的心情我也能够理解,对此我深感抱歉。如果有谁想退回订金和房款,请到财务处办理手续。如果各位仍对金达有信心,我们将尽快开工,争取在明年3月底交付使用。对于支持金达的业主,我们将免收三年物业管理费。"
4月1日,金达花园三期工程已开始发售期房。
4月17日,胡明等香港人突然不明去向。
4月25日,外界风传金达已携款潜逃。
5月21日,金达跳楼身亡。
6月16日,阿飞与小曼离婚。
6月17日,阿飞与银子、夏天在明珠娱乐城见面。
公元322年,王导看到周伯仁曾为他进言请求赦免的奏折,后悔王敦问他是否要杀周伯仁时,竟未为伯仁进一言,痛哭流涕曰:"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孰不知,王导当年的"不说",亦是"杀"。本已存杀心,又何必为自己开脱?
小曼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贪心,胡明又怎么会有机可趁?金达死得不冤,他瞎了眼,竟认为你是他的朋友!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阿飞欲哭无泪。他知道小曼说得没错,他也知道,无论他有什么理由,事实都已无法挽回--业主被骗了钱,金达跳了楼。小曼说过,钱买不来幸福。可他偏偏以为钱可以让她幸福,于是才动了这份心思,收了胡明的五百万。但他可以对天发誓,他真的不知道那些人竟是诈骗犯!他知道那些传言都是他们散布的,他天真地以为他们只是为了鼓动市民买楼,他们还是会把楼盖起来的,所以那五百万收得心安理得。他真的不知道他们最后竟会携款潜逃,他也没有料到身为法人的金达会因此被告上法庭,而脆弱的金达会选择轻轻一跃结束自己的生命,从此死无对证,反倒给了那些人逍遥法外的机会。他本以为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他终会带着一笔钱回去,把那片"金达花园"按照图纸上的模样盖起来,让小曼重回自己怀抱。他什么都计划好了,唯独没想到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想到下个星期就要回到那片染过鲜血的土地,阿飞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词--造化弄人。
金达花园的烂摊子以拍卖的形式画上了句号,而在阿飞这里却才刚刚开始。户头上的那一千万来得莫名其妙,他的心像掉进东非大裂谷,他的腿似在沼泽里跋涉,抬眼望去,是无穷无尽的森林。为什么不干脆死掉?
"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别耍花招,听到吗?"
他头上戴着棒球帽,鼻子上架着墨镜,故意压低声音。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散发着让人恶心的霉味,呼呼认不出他的脸,却觉得他的声音很熟悉。
"你还没有拿到我爸爸的钱,怎么舍得我死?"呼呼故意逗他说话。
"算你识相!你最好乖乖地待着,不然我连饭也不给你吃!"
"饿死我有你什么好处?《刑法》第二百三十九条规定,'以勒索财物为目的绑架他人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无期徒刑'。而'致使被绑架人死亡或者杀害被绑架人的,处死刑'。所以啊,最好还是你乖乖的。"
他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随时可以冲过来把呼呼暴打一顿。但呼呼却没有刚到这里时那么害怕了--他没有同伙。他们到这里已经三天了,他一直没有和外界联络过,说明只有他一个人。那么只要说服他,自己就有希望。呼呼已经看出来了,他是一个"新手",那么紧张,神经随时都可能崩溃的样子。现在呼呼才开始感激起爸爸,如果当初不是他坚持让她读法律,她可能还学不会这种"攻心术"。
"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明天是最后期限,你老子要是要钱不要女儿,到时候......"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狞笑,呼呼也有些心虚,可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和他周旋。
"敲诈勒索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绑架罪和敲诈罪的量刑区别。"
"什么狗屁区别!你再说话我就把你的嘴堵上!而且......"他忽然很得意地冷笑了下,"现在就算你死了,你那老子也不会知道。你已经和他通电话了,他还以为你好好地活着呢。"
"这就是区别!如果你想杀了我,那就是绑架;如果我好好地活着,你只是勒索!"
呼呼仍旧做着最后的抗争,她知道激怒他并没有好处,但她还是要搏一搏。她总觉得自己是认识他的,而他的谈吐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还算文明,所以她要在"几年徒刑"的问题上赌一赌。一个讲点"文明"的人,总是对法律有所畏惧。只有真正无知的人,才能做到无畏。他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罪犯,也许在犯罪伊始他就假设过自己将要受到怎样的惩罚。呼呼正是在赌他的这种心理。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
他忽然哭了,呼呼的心却狂跳起来!
难道是他?!怎么竟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