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人”这一概念,如果查辞书,辞书就会告诉我们:阴人就是阴间之人,即鬼。但我讲的阴人,却是阳间的人,也就是阳光世界下那种带有鬼气和鬼质的人。
梁启超在《呵旁观者文》(作于1900年2月20日)用了“阴人”这一概念,批评的全是现实中的人。他还给这种人画了一幅像,下了一个定义:此派者,谓之旁观,宁谓之后观。以其常立于人之背后,而以冷言热语批评人者也。彼辈不惟自为旁观者,又欲逼人使不得不为旁观者;既骂守旧,亦骂维新;既骂小人,亦骂君子;对老辈则骂其暮气已深,对青年则骂其躁进喜事;事之成也,则曰竖子成名,事之败也,则曰吾早料及。彼辈常自立于无可指谪之地,何也?不办事故无可指谪,旁观故无可指谪。己不办事,而立于办事者之后,引绳批根以嘲讽掊击,此最巧黠之术,而使勇者所以短气,怯者所以灰心也。
岂直使人灰心短气而已,而将成之事,彼辈必以笑骂沮之;已成之事,彼辈能以笑骂败之。故彼辈者,世界之阴人也。从梁启超所描述的这种阴人可以看到,阴人是一种只会在别人背后笑骂,而没有血气没有责任感的人。人鬼之别在于一有生命,一无生命。阴人在人鬼之间,是一种丧失生命激情的人。没有血气,没有生命激情,万物万事都已看透,这也罢;但他们又偏偏不甘寂寞,仇视人间热情,于是,便用阴冷的眼光看世界和看世界上的一切生命活动。所以,不管这种活动是什么,他们一律笑骂,一律呵斥,一律抱怨。倘若看到同行或看到其他人取得什么成就,他们一定要从背后放一冷箭,高明给予中伤。人类社会如果充满这种人,这个世界就会变得鬼气森森,做什么都失去意义。
这种人,如果放在动物界,就是蛇。蛇的特点是身上的血是冷的,没有血气。它们穴居于草丛洞穴之中,阴冷地窥视着草丛外和洞穴外的世界。然而,它们也得活,为了生存,它们也随时扑向其他一切生命,而且决不留情。这种动物,虽然没有血气,但有毒液,因此,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冷而毒的动物。
因为阴人具有上述反社会反生命激情的阴森森特点,所以,不管是站在何种社会立场的人,都不喜欢他们。充满生命热气的作家自然更不喜欢。文学作品中虽有许多鬼魂形象,如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鬼魂和蒲松龄笔下的狐鬼,但少有塑造阴人形象的作品。如果塑造了,也是作家最不喜欢的人。《红楼梦》中接近阴人形象的有两个,一是惜春,一是赵姨娘。但两者有区别,惜春属阴冷,而赵姨娘则是阴毒。所以赵姨娘有蛇的特点,而惜春没有。但她们都缺少血气和生命的激情。惜春最后铰去头发,到栊翠庵当尼姑,只是阴冷性格的一种归宿,并没有什么精神境界的追求。《红楼梦》中出家的有妙玉,有宝玉,但数她出家的境界最低。她年纪轻轻,心就很冷,凤姐奉命抄检大观园时,她的丫环入画明明受了委屈,但她不仅不替她说一句话,还把入画赶走。对入画这种朝夕相处的人都这么冷漠,对其他人就更可想而知了。但是,惜春虽阴冷,却不阴毒。冷而毒者,是赵姨娘。
赵姨娘是曹雪芹笔下最不留情的人物。但她临死前的一番噩梦,也反映出内心残存着的良知在呼叫。和《红楼梦》其他女性相比,她几乎是唯一的一个没有什么“优点”的形象。曹雪芹何以如此憎恶她呢?我曾想过几种理由。不过,此文中想说的只是,曹雪芹作为一个心事浩茫的作家,他恐怕最不喜欢赵姨娘这种冷而毒的阴人。
赵姨娘处于“妾”的地位,这种地位在她心里自然投下很深的阴影。再加上她生性极好妒忌,便变得阴毒。这种阴毒的鬼气藏在心里,一旦遇到会做纸铰的青面白发鬼的马道婆,便一拍即合,不惜使用马道婆授予的妖法来毒害贾宝玉和王熙凤。宝玉叔嫂二人中妖法后昏天黑地,寻死觅活地陷入病狂,为此贾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登时变成一团乱麻,就在这个时候,赵姨娘的阴毒心理才得到满足。《红楼梦》第二十五回写道:“……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指王熙凤、贾宝玉)的后事的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的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赵姨娘这种阴人就是在社会乱成一团时才能快活,才能称愿。她们对社会怀着一种阴冷的整体性的敌意,她不管你是什么派,不管你是贾赦贾政的传统派,还是王熙凤、贾宝玉的新生派,都一律仇视,因此,当社会乱成一团,哭成一团时,他们最高兴,最得意,以为此时正是“形势大好”。曹雪芹写赵姨娘有鬼气,除了写她使用了魔法之外,还写她临死之前自己也中了邪,装鬼脸、作鬼嚎了一夜,蓬头赤脚,死在炕上,连外形都与“阴人”紧紧相连。赵姨娘这种形象,使我们知道,阴人有如蛇人,虽然血冷,但偶然喷出的毒液,却能置人于死地。
《红楼梦》中的妙玉,出家当尼姑,自称“槛外人”,她内心自然也有冷的一面,但她冷而不阴,出家只是为了脱俗,寻求某种人生境界。许多宗教的信仰者,对世界也失望,但他们对人间仍然怀抱着大慈大悲之心,对社会不仅不敌视,而且深藏着血气和热气。他们的冷,不是冷漠,而是冷静。这与阴人的反社会人格截然不同。贾宝玉后来也遁入空门,但这“空”也不是绝对的“无”,实际上,贾宝玉的出家,正是因为他太热烈地拥抱人生之后又感悟到人生的令人绝望,但他的最后选择,又包含着对绝望的反抗。否则,他应当立即自杀。贾宝玉告别贾政的那一瞬间,我们仍然感到他的生命的血气,这是阴人不可能有的。世上有许多在经历了人生磨难之后转为冷静的人,包括从理想主义转向理性主义的人,他们在冷的外壳里仍然充满着热的血液;这种冷,乃是成熟,与阴人毫不相关。
尽管如此,我还是赞成梁启超对他所界定的阴人的批评的。他所批评的这种阴人在知识界里特别多,这是一些只会自我赞叹和在小圈子里互相赞叹,而对社会上的一切积极现象均采取冷嘲态度的人。这是一些比一切努力奋斗者都“高明”的人,他们置身于改革之外,置身于反省和探索之外,但一直张着狡猾的眼睛,等到改革和探索遭到不幸时,他们就纷纷出山出洞,给改革者和探索者喷上一身毒液和唾液,批判和“抹黑”一切创造和尝试,攻击参与社会变革的热情;并以先知先觉者自居,自以为百分之百的“马列主义”。他们既笑骂革命,也笑骂改良;既笑骂秩序,也笑骂自由;既笑骂古典,也笑骂现代;既笑骂共性,也笑骂个性。但就是他自己不做事,而且一贯正确地指谪别人做事。
这种阴人脾气不但使社会吃苦,也使知识分子本身吃苦。鲁迅于1927年在上海劳动大学做了一篇关于知识分子的演讲,曾说:“知识分子对于别人的行动,往往以为这样也不好,那样也不好。先前俄国皇帝杀革命党,他们反对皇帝;后来革命党杀皇族,他们也起来反对。问他怎么才好呢?他们也没办法。所以在皇帝时代吃苦,在革命时代他们也吃苦,这实在是他们本身的缺点。”(《集外集拾遗补编·关于知识分子》)鲁迅先生所描述的知识分子并非阴人,但却也有阴人的细胞,即认为别人所做的一切都不对,他都反对,但自己又毫无办法。知识分子如果不去掉身上这种阴人的细胞,确实也让人厌恶。
梁启超用“阴人”这一概念进行社会批评,具体的针对性很强。因此,他没有讨论中国另有一种身居皇位或“圣人”地位的阴人“嫌疑”,而这种阴人嫌疑,倒是我国古人早已注意到的。他们发现——甚至主张——这种人应当发光于外,藏形于内,神圣之身立于阴处。中国的政治思想家干脆就说,这正是最重要的统治术。所以,《管子·心术》曰:“人主者立于阴”;《邓析子·无厚》曰:“为君者,灭影匿形,群下无私”,在《转辞》篇中又说:“明君之御民……故神而不可见,幽而不可见”。而管子、邓析子讲的为君之术,对于“圣人”,鬼谷子认为也应如此。《鬼谷子·谋篇》中说:“故圣人之道阴,而愚人之道阳。……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鹖冠子在《夜行》中则说:“圣人贵夜行。”
这些政治思想家,都认为皇帝和圣人,应当立于阴处,充当阴人,至少要充当一半的阴人。他们所阐述的道理中,有一点可能要打动皇帝和圣人的,这就是大人物应当深居简出,立于阴处才能保持神秘感和令人畏惧的威严。他们说,为什么人会害怕鬼呢?就是因为鬼看不见,“人所以畏鬼,以其不能见也,鬼如可见,则人不畏矣”(全唐文·李翱《吏部侍郎韩公行状》)。这种道理实在是深入浅出,难怪许多皇帝和圣人都深居简出,隐形潜迹,喜欢夜里办公。在公众中,他们一直保持着这种高深莫测,可敬可畏的形象。
中国古代政治一直有一种高度的神秘感,诗人感慨“天意从来高难问”,正是这个意思。天真的诗人不知道这里有很深奥的政治学问,不知道皇帝和圣人往往同时也是很高明的阴人或半阴人;所以他们常常被政治家所厌恶,常常碰得头破血流。
我国古代思想家描述“阴人”,其实是替皇帝和圣人出主意,是提供一种心术和治术。他们认为应当体谅皇帝和圣人不得不当“阴人”的苦衷。因此,在这种语言环境中,“阴人”的概念并无贬义。而另一种“阴人”概念则纯属贬词,这就是“阴谋家”。阴谋家在阴暗处策划阴谋,自然是属于阴人之列,而且是更可怕的阴人。这种阴人一多,社会就要堕落下去,崩溃下去。无论如何,对于这类阴人,社会是应当拒绝接受的。
既然梁启超又提出“阴人”的概念,我们不妨使这一概念更加充实一些:在了解社会相中,阴人其实是多种多样的。
一些开明的政治家,可能不喜欢充当阴谋家,也不喜欢充当身在阴处的高深莫测者,所以就喜欢政治的公开性。公开性,确实是有别于阴人性格的办法,在政治舞台上的形象,也就有别于蛇而如狮如虎,这样,也令观者觉得神旺,有意思。自然,从阴人政治转化为公开性政治,是很不容易的,也许又得一场恶斗。为避免恶斗,人们最好是在阴阳的转换中温和一点,从容一点;在反对冷而毒的阴人时,不要把自己变成热而狠的激进革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