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兄妹。我只是爱他，不会毁了他。而且，迟息他对我也是真心的。”是迟薇的声音，声音轻，但是语气却极坚定。“爸爸妈妈，我很感谢你们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但是这不代表我要牺牲我一生的幸福来回报。我会用别的方式补偿你们。”
“你！”迟父气结，怒吼道，“你休想和你哥在一起，除非我死！”
宋祺明进门的时候只看到一地残局。迟薇的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花朵枯萎一般颓坐在地上，眼神死灰一般的寂灭。
“叔叔阿姨，你们别生气，迟薇她必定是有自己的考虑，而且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又怎么能归咎于她一人？你们也该和迟息聊聊，看他怎么想的。”祺明笑着替迟薇打圆场。
迟父迟母见宋祺明来了，便双双敛了声沉默着。顿了片刻，迟父才缓缓道：“也是，等迟息回来，我倒要问问这逆子，他就是这样孝敬父母的？！”
“叔叔莫生气，伤身体，等事情理顺了再慢慢处理。迟薇和迟息我是知道的，他们可是县里懂事孝顺的榜样。”宋祺明一面好言地劝着迟父，一面向迟薇使眼色，让她说句软话。
迟薇却只是凉薄地看了他一眼，并不领情。祺明一时有些尴尬地杵在原地。
倒是迟母开口了：“祺明这孩子一向懂事，我们家迟薇若能跟了你，我们也算放心了。”宋祺明来这里后和迟家走得很近，这七年来背井离乡倒像是迟家的半个儿子，帮了他们不少忙。大家也知道他对迟薇的心思，极力撮合却终于未果，迟母心里不是没有遗憾的。前些日子听闻宋祺明要回城了，她也只好放弃了这么多年的盘算。此时迟母也知临别的日子将近，就问祺明什么时候启程去车站，回去做些什么工作之类的话。
宋祺明一一答了，是第二天清晨的车，先和吕叔乘货车一起去兰州，再乘火车行五六日。一路下来，要近十天才能回到。这样远的距离，自此一别，若再相见，当真是茫茫无期了。
迟母轻轻叹息，又对迟薇道：“祺明都要走了，你们年轻人出去走走，说说话吧。这么多年来，祺明这孩子对我们真是掏心掏肺的。”
宋祺明不等迟薇作何反应，便先告辞走出门去。一会儿迟薇也出来了。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对着林立的向日葵花田静默站着。
“你等下先找到迟息和他说清楚，他和你爸妈说也许状况要好一些。父母总会这样的，嘴上说得狠，心里还是不舍得的。”祺明背对着迟薇，并不看她，只是好脾气地说，“你说话也软一点儿，总这么僵持着只会让事情越来越难办。事到如今，我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那一边是安静的沉默。过了不知多久，祺明在完全沉下来的夜色里听到迟薇的声音--
“祺明，你是个好人，谢谢你。”
宋祺明的眼眶突然有些红了，仿佛这么多年的坚守，只是为这一瞬，也是值了。他回转身来轻轻拥住她，呓语道：“祝你幸福，我们来世见。”他心下苦楚，却依旧执着地想，如果有来世--他仍愿意遇见她。不论以怎样的方式，都好。
说罢便转身--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想，男人当如是--爱人时不留余地，转身时也就没有遗憾。不论当初爱得多卑微，放弃时的骄傲，却是要保全的。
这是宋祺明在卿远县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行李早已收拾好，等着第二日清晨吕叔开货车来接他去兰州。祺明只想好好睡一觉，迎接往后近十日的劳累奔波。想起白天发生的事，他也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当真放下了，也就心境开阔了，想着天地那么大，剩下的时光里有无限的可能性等着自己。这样也好，人生都是新故事。而自己在年轻时也真是不顾一切地爱过一个人，痛心疾首地错过一个人，然后一生两不相见。
又或许每个人的一生中总该有这么一个人，是注定用来遗忘和缅怀的。就因为有这样完美的缺憾，才成全了完整的人生。
他终究是想开了。
然而世事总要比幻想离奇。那一日凌晨祺明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浅眠状态，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窗外还是一片墨色，灯光都熄了，离日出还早。祺明险些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却听见敲门声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
吕叔这么早就来了？他心下嘀咕。
他于是披了外衣去开门--脑子还处在浅眠状态中似的，昏沉极了。
这一开门，祺明就彻底清醒了。
迟薇提着一个大包站在门口，看不清楚神情。然而祺明多年后回想起那个场景，总觉得她当时脸上是带着泪痕的。
“祺明，你还能带我走吗？”她丢了魂似的，悲戚地盯着他。
祺明一时愣在了原地，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以为她这样的女子，一旦做了什么决定，若再想有丝毫的改变，那真是太艰难了。
“那迟息……”半晌，祺明才缓缓地开口问。
“迟息。呵呵，他是那么孝顺的人。”迟薇笑了，带着刻薄的自嘲。那一瞬的表情，有悲凉、有失望、有心酸、有骄傲，那些复杂的情绪凝固成花一般的笑容，美得惊心动魄。
祺明大致是懂得了--若不是迟息让她失望，她又怎会放弃？
这世上，女子情深，男子薄幸，从来都是这样平淡寻常的事。
后来，再后来……就是如宋祺明最初的愿景一般，他终于带着迟薇一起回城，工作。他们在两年后结婚，他们像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妻，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被周围人羡慕--这样温柔美貌的妻子和这样儒雅体贴的丈夫，是多么相配啊！
而只有祺明心里清楚--迟薇的心里，除了迟息，恐怕是再也容不下别的人了。尽管他怎么用心地去弥补她心里的空洞，也是无济于事的。
有时，人的感情真的是平凡又奢侈的东西。祺明不强求，他只努力给她自己给得起的东西，让她不再因寒冷而颤抖，因贫穷而痛苦，因失爱而绝望……但祺明心里不是不痛的，每当他想起那个清晨和她一起乘车离开时的场景--那时候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后视镜里的来时的路，祺明明白她心里还有希冀。也许只要迟息一出现，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跳下车去，和他一起走。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除了漫天飞舞的尘土和蜿蜒空旷的路。迟息终究是没有出现。
祺明心里失落，他只是迟薇为了逃离迟息的借口，甚至连替代品都算不上的可悲存在。可这不能妨碍他对她的宠爱和呵护。无论七年，十七年，还是七十年……
宋祺明醒来时，首先望见的是高高的天花板，日光灯的光线有些晃眼。氧气罩，输液的药水--这些慢慢唤回他的记忆--没有迟薇了。如今已是离开卿远县的第三十四个年头，而迟薇也走了三十年。
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他用整个青春来爱着迟薇。而她离开后的小半生，他只能抚养承欢和鸳凉，用来缅怀那些美好和荒凉。缅怀到后来，就渐渐忘了，剩下的，只是依稀的影子--到今天，若不是再梦见那些往事，他简直要怀疑，迟薇这个人是否真实地存在过了。
他突然发觉，这一刻，他已经苍老得不再相信岁月中的深情面孔和温柔相待。
“爸爸。”迟鸳凉发觉他醒了，一面轻唤他，一面去握他的手。
“鸳凉。”宋祺明悠悠醒转，声音有些沙哑。他望向窗外，却发现窗帘是紧闭的。好像沉睡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往昔岁月在眼前一幕幕地过，像是把前半生的路又重走了一遍。手术结束后这些天，清醒时分总是占少数，大多处于昏沉的睡眠状态。有时醒来看见承欢和吟溪，或者唯喜和帛然……更多时候，就如此刻，只有鸳凉一人，静静地在他睡梦中守着自己。他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鸳凉懂了，就解释道：“晚上八点多。纪医生刚把晚上要吃的药拿来了。您不要挂心，好好休息最重要，等好了我回家做您喜欢的三文鱼寿司。”言语间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对待小孩子般宠溺地哄着病床上的男人。
宋祺明应了，这才发觉胃部有刺骨的痛感隐隐地传来，于是忍着疼问鸳凉：“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你哥哥他们回去了吗？”
“他说让我白天在这里，晚上他守着。今天他应该是在加班，就快来了吧。手术结束不久，医生也不让进食喝水，全凭那几瓶营养液，爸爸您好好休息。我和哥哥总是会在的。”鸳凉依旧握着他的手，柔声与他交谈。
宋祺明答应了，依旧觉得眼皮很重。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得久了，困极了，躺下来就能立刻陷入深眠。
鸳凉看他又睡了，唇角边的笑容才敛去了，眼睛里的温柔也渐渐沉淀成一种失落，她只能这样--独自面对着冷清的长夜，还有她余下的漫漫人生。
那一夜承欢出乎意料的没有来，倒是唯喜和颜祈来陪伴了她片刻。鸳凉并不在意，想来大家都累极了，尤其是承欢，不能像鸳凉放下学业这般轻易地放下工作，便让鸳凉白天在医院守着，自己晚上来换鸳凉的班。鸳凉推辞说不要紧，一个人就可以照看得过来，承欢却执意不许。在公司和医院之间忙碌辗转，几天下来人已然瘦了一圈，有时鸳凉看着他觉得心酸，却不知该如何改变现状。让他回去休息时，承欢也只轻描淡写说句，不累。
在鸳凉的记忆中，宋承欢一直如是，固执有担当，宁愿自己受苦担着委屈，却不容许她和爸爸受苦。从小到大，她清晰地看见他性格里的矛盾，看那些善良和苍凉的影子在他身上重叠，看他长成一个举止优雅有理想有担当的男子，她看见过他的孤独与骄傲，也瞥见过他的脆弱与坚持。她知道，承欢的性格里有大男子主义的霸道和偏执，但是其实本性简单淳朴，出发点都是善良的。
而她只想让他不那么累，想要帮他多分担一些。不愿再想过多的事，只觉得疲惫了这么多天，他该好好休息，却不曾想到是什么样的缘故让一向守信的承欢都未能如约而至。
这些天来，鸳凉只是沉默地坐在医院的病房里，看仔细了日影东升西落，在地面打下一圈圈斑驳的光斑，看清楚了宋祺明皮肤上的每一道微小皱纹，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时间过得那么缓慢，又那么迅疾。
再没有比这样的生活更揪心的了。从前追求太多，选择工作，选择爱情，选择想要的生活，在物欲膨胀和精神匮乏的现世中寻求平衡的支点，总觉人间纷繁，前路太过渺茫。而今，简单地只想家人健康平安。从前不曾在意，以为应该坦然受之的东西，此刻却懂得那其实才是最为珍贵的。
鸳凉心想，她不再强求什么了。如果一切都是命定的，那么她能够释然接受。只是卑微地祈求上天，请她爱的人，爱她的人都平安无事，就好。
……
是夜，起风了。
承欢看完市场策划书已经是晚上七点多，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只剩市场部的几个员工还在加班赶着做下一季度的广告投放模拟。承欢临走时也就笑着告诉部下，早点儿回去休息，多陪陪家人。
其中有几个是公司的新人，在他们印象中，宋经理经常是严肃认真，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虽然年轻英俊又奋进有为，却总是给人难以接近的疏离感。纵使此时笑起来，也没有快乐的感觉，反而显得些许苦涩牵强。或许是因为眸色太深重，笑的时候，眼瞳深处却是冷的--又或者，他本就不是一个容易快乐的人吧。
承欢的公司离医院有一段距离，为了避开拥堵的市中心，他绕路赶到医院已经是晚上九点。刚到医院门口，就看见顾唯喜穿一身深蓝色雪纺裙正从另外一辆车里出来。这个女孩子有着与鸳凉截然不同的气质，却一直都是鸳凉最好的朋友，宋祺明生病以来她也时常往医院跑，和鸳凉一起照顾宋祺明。承欢心里不是没有感激的，于是便摇下车窗笑着与唯喜打招呼。
“哥，我今天一直忙到现在才抽得出空过来看看。鸳凉一个人该苦闷极了。我想叔叔该快醒了吧，就让他无论如何都送我过来看看叔叔。对了，好像你们之前认识的。”虽然关系不算熟络，唯喜却也和鸳凉一起叫承欢哥哥，亲切尊敬又不显生疏，此时见到承欢也是毫不拘束，又出于礼貌，介绍起旁边那个送自己来的人来--
然而，侧身的一刹那，承欢的神情有些错愕，静默地僵在了原地……虽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相逢时，他还是只一眼便认出了颜祈。
颜祈却开了车门走出来，淡淡地笑，温和优雅的。两个人只是笑着对视，谁都不愿率先开口。唯喜在一边感到有些奇怪。她想起鸳凉生日那天提及颜祈和承欢的关系，似是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莫非是曾经有过节？
“哎，这么久没见了，我说承欢，你小子那是什么表情啊，是不愿意看到我吗？”终于还是颜祈豁然一笑，开玩笑道。
承欢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也是呵呵一笑，道：“我怕你小子还在为当年的事介怀，不想见我呢。”
“当年太小不懂事，还提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我是真的想寻个机会向你道歉呢。”颜祈言辞诚恳，言下之意当真如唯喜预料，不过好在时间淡泊了往事，经年后也只能释然一笑，宽宥了过往。
三人正说着，碰到纪沿河下班回家。打过招呼之后，沿河便直奔主题：“宋先生我正要找你，想和你详细谈谈宋叔叔的病情。我刚才看到鸳凉在，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承欢听他这么说，心一沉，方才故人重逢的心情也黯淡了几分，便草草告辞了颜祈和唯喜，和纪沿河一起走了。
其实宋祺明的状况并不乐观，承欢心里是有数的。但是当此时，他和纪沿河面对面站着，感觉到纪沿河沉静理性的声音一步步侵袭自己内心的底线，那种感觉还是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恸蔓延开来。
人始终不是无坚不摧的。无论是情薄如纸，抑或情深不寿，心里始终有一块软肉，等待着某一天某件事的发生，被狠狠地戳中，逃半生，伤一世。
男人是这个世界的强者，该更有担当，所以必定直面惨痛的现实。没有回避，也不被保护。
宋承欢在缄默中回味着沿河的话。
--手术还是已经太晚了，即使我们为病人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还是不能抑制住癌细胞的进一步扩散，而现在能做的事就是靠化疗和药物来延长寿命。这对病人和家属的精神考验都是极其残酷的。从病人的角度来说，要承受根本不能想象的生理痛苦和无休止的化疗负面反应，以及死亡的步步迫近。从家人的角度来说，则是看到亲人一天天接近死亡，却生出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
这必将是承欢和鸳凉人生中最苦难的时段之一，他们是单亲家庭。宋祺明扮演着他们童年和青春关于亲情的全部角色。若说失去，这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失去，更是生命记忆的缺失，是无可挽回的深刻遗憾。对于鸳凉来说，更是将她变成了冷清的荒原者，这种精神的痛苦并非是童年时候那种物质上的贫瘠带来的。人在成年以后，拥有了童年时幻想的一切，然而，却在同时懂得了精神上的流离失所因无法挽回而更显得残缺悲恸。
要真的在尘世跌宕起伏，真实清晰地走一遭，才会明白拥有过再失去，那感情的落差真的令人绝望。
告别了纪沿河，承欢开着车往医院赶，万家灯火阑珊，繁华至极，却又各自寂寞。承欢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飘浮在空中似的，孤独伴随深夜的到来无声蔓延……长进了骨头里，流入了血液里。没有人可以倾诉和分担了。他必须是亲人最后的依靠，可是他也有无助的时刻。
承欢觉得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这黑暗吞噬整个世界的时分，他多想自己可以逃遁--哪怕只是极其短暂的，他需要时间来理清这些头绪，接受一些命定的艰难，以及--如何告诉鸳凉他们面对的现状，以伤害最小的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