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早该感觉到的,其实不是她一相情愿吧。在那么漫长的时光里,他对她的感情和关照又岂止兄妹情那么简单?每一次当她要狠心放弃时,他却用一次次近乎溺爱的关怀让她无从逃脱。
原来,他也是喜欢自己的啊!
只是如今,她却不知该如何选择了。只好装作不明白承欢话里的深意,他眼里难解的情意,带着对未来的茫然,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多少年了?
一个星期之久,鸳凉住在唯喜家里,唯喜去工作,她就穿着睡衣在房间里睡觉看电影听音乐。
然而,前路依旧横亘在那里。现在的停留,并不代表以后也可以不去走。唯喜不闻不问,只是每天在冰箱里贮存她喜欢的酸奶、水果、蔬菜、面和沙拉酱,鸳凉心里有很多感谢,却不知如何言说。
直到有一天,唯喜突然带来一件东西,一个位于她卧室柜子底层的小箱子。
鸳凉心底一惊,再看向唯喜,只觉得她眼神里有些怜惜。
“我以前去你家的时候,你从这个箱子里拿出过年代久远的收藏,里面应该都是对你而言很珍贵很特别的东西吧?我想遇到一些事时,是能够从过去的自己身上获得勇气的,所以早晨拿了你的钥匙把它们拿给你。之前没有征求你的同意,对不起。”
鸳凉一时动容。她知道,这人生里仇恨尚能选择宽容,爱却难有逃避一说。
她打开那个小箱子。那里面琐碎的物品,每一份都承载着回忆。十二岁时,他送她的钢笔;十四岁时,他送她的石英怀表;十八岁时,他送给她的纯银戒指;他中学时代用过的树叶书签;他考年级第一的成绩排名表;全国获奖作文的复印稿……然后最底层,她看到是往日的相册和日记簿,那些自己曾以为再也不敢触碰的东西。
一张脆薄的白纸被抖落,她看见自己十岁时的画。画里,承欢是金光闪闪的王子,她自己是长着兔子耳朵的公主,公主和王子并肩站在一片蓝色的海滩上。阳光是红色的,画里的人,他们笑得比阳光灿烂。
画的右下角是鸳凉童年稚嫩的字体,十岁的鸳凉写着--
哥哥,生日快乐。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哥哥……这个称呼像是融了她整个青春时代的温暖理想,被记录、被珍藏、被守护……最后,被放弃。
她想起宋祺明说过的话,想起上一代的爱恨纠缠,想起那些因为错失的伤痛和孤独,她甚至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和迟薇……如今都过去了,然而当她再次回顾那些十几岁时天真的梦想,她却几乎要落泪了。
鸳凉突然觉得也许自己在逃避这份感情这么多年之后,是时候该给自己一次勇敢的机会了。
但在那之前,她需要做一件事:对于帛然,她应该有所交代。
这么多年,鸳凉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帛然,说是有事想和他见面谈谈。
电话那边帛然有些受宠若惊,说是这就出门来接她。
鸳凉笑说不用,只留下一个酒吧的地址,说等他过来。
酒吧灯光暗红,墙上挂满了一串串红豆,代表相思。鸳凉喝着一杯白开水,思绪复杂。
很多年了,她和帛然之间的牵绊。
相逢--告别--重逢--再次告别。
很多次她试图摆脱这个怪异的轮回,然而每一次,当她回首都会发现,他还在原地,就像不曾离开过一般。只是,这一次,她想要说明白。
无形中,她其实受了承欢的影响--试图把所有的感情都划清界限,贴上标签,就像一个收纳感情的图书馆,30%欣赏,或者40%迷恋,或许还有20%厌倦,10%的留白……至少要与暧昧无关,才会觉得安全。然而,却因为优柔寡断和避免伤害的动机,让自己一次次陷于迷茫的僵局。
而这一次,她从未那么清楚地感知自己的心情。爱与被爱伴随着伤害,从来不是同情怜悯。
正漫无边际思索之时,帛然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他显然是刚从公司过来,穿西装和一件做工考究的白色衬衫,眉眼弯弯地凝视着她,笑容温暖,依然是她记忆中的大男孩。
“帛然……”片刻缄默后,鸳凉轻轻开口,“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你付出的这些,你对我的支持和关心我也都看到了,也有过很多感动的时刻,只是……我想,我已经耽误你足够久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们不可能的。”
帛然看着她,浅浅地笑着:“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话?”
鸳凉点头。
“那我当作你没说过好了,我说过这是我的事。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别总强撑着,一会儿我送你回家。”他依旧笑,像是什么也没听到那样。
鸳凉却坐着不动,只是继续道:“我一直试图让我和他人的情感处于一种清晰的处境,我不要暧昧,也不需要太多爱来满足虚荣心。也许对感情不该有太纯粹的期许,完美主义本来就是一种病态。但是我却无法接受你一味的付出,这让我觉得辛苦和愧疚。我已经够辛苦了……所以,请你离开我,请你忘记我。”
帛然低着头,他的睫毛很长,遮住了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
鸳凉也没有再说下去,她在等他的回答。
他们彼此沉默着,很久。
“所以说,我的出现对你而言,是困扰?”宁帛然抬起眼睛,凝视鸳凉。他的眼睛里带着笑,笑里都是苦涩。
鸳凉没说话,只是咬着唇,点头默认。
“对不起,我一直不懂你。”帛然摇头,神情带着失落,轻轻开口道,“之前也没考虑到你的处境。对不起。”
鸳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忍心地摇摇头--她虽然之前已经斟酌过千万次,但是那些话一旦说出来,还是会造成伤害。
“那我以后不会这样了。”帛然歉然而寥落,喃喃地道,“是我太自私了,一直在利用你的同情心,来获取我自以为想要的未来。这些年你一直不曾对任何人动心,我以为我可以有机会照顾你的……”
鸳凉无言以对。她无法告诉帛然--所谓的不对任何人动心,是因为心里的位置被人占据。而一直以来,自己对帛然的感情,是同情怜悯吗?连她自己也不懂了。只是,她清楚暧昧不是她想要的,索取也不是她想要的;只是她想要的,却得不到。她太明白那种期待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失落和痛楚,所以不希望给别人期待。而她的故事会怎样,她只想勇敢尝试一次。
也许没有期待,也没有失望,才是最好的事,难道不是吗?
当她再一次抬头的时候,对面的座位已经空了。
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就这样消失于自己的生命中了吗?一切迅疾得像一场梦。
也好……他那么好的人,不该在自己的生命里浪费。
鸳凉想起他单纯的笑颜,有些落寞,却了然了。这个世界始终是残缺的,它无法让每段感情都有圆满结局。能做到不辜负,也是好的。
这么想着,她终于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于是起身离开,一个人走向回家的方向。
而咖啡店外,街道的拐角处,帛然正在凝视着她走远的背景。
为什么明明下定决心要告别,下一分钟就会惊慌失措地寻找她的身影?这是本能,还是天赋?他靠着冰冷的墙,笑着自嘲,却感觉内心是无法回暖的冰凉。
夜色深沉,路灯昏黄,时明时暗。
没有路人,世界安静,空城一座。
他无法形容此时心里的感觉,是失落,还是难过?只是觉得身子疲惫,很想找一个有光、有温暖烛火的地方坐一坐。然而世界是这样的幽暗,轻易地就将人的感情和回忆一起吞没。在小区门口的自动售货机买了罐啤酒,然后坐在楼下将啤酒咕咚咕咚地灌进喉咙里。他知道自己胃一直不好,一直控制自己少喝酒,而现在他想要醉一次,来让自己觉得暖和一点儿。但是,思绪却像是故意要跟他作对,保持着清醒。
宁帛然,好了,该放手了。就算是执着,也该到此为止了。
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带着轻蔑的嘲讽淡淡地道。然后,那些声音变成刺刀,每一个字都扎在心尖,鲜血淋漓。
他不知道上天这样的安排到底有着怎样的用意,少时福利院的相遇埋下的伏笔,整个青春懵懂的思念和牵绊,大学重逢后的欣喜和认定,以及最后作为多余的角色被判出局……他是相信命运的人,却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无法甘心,却要装作甘心放手了。他深呼吸,顺手把易拉罐扔进垃圾箱里,上楼。神情平静得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样,甚至,他的眼神依旧明亮,下一瞬脸上就能挤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
他准备拿出钥匙开门,门却开了。
帛然站在门外,颜祈和宁父宁延海站在门内。帛然打算进门,而颜祈正打算离开。两个人在这里不期而遇,神情都有些意外。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嗨。”帛然开口打招呼,又转向宁父,“爸,我回来了。”
“你们,之前认识?”宁父有些意外。
颜祈点头,“之前因为朋友的缘故,我们一起吃过饭。”
“这么巧!”宁父感慨道。
“那我这就告辞啦。打扰了。”颜祈微微一笑,鞠了一躬,又向帛然略略点头,然后便离开了。
帛然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颜祈和爸爸,怎么感觉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突然有了交集?
“我打算让颜祈接管我公司里的事情。”宁父看出了他的迟疑,踱着步子走回客厅,点燃了一支雪茄,坐在沙发上慢慢说道。
帛然点点头,他对父亲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之前也分歧多多,此时听他这么说了,不欲多问,只是沉默着换了鞋准备向楼上自己的卧室走去。
“帛然,你过来,我们谈谈。”宁延海却开口道。
帛然无奈地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帛然不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他的家庭,还是他的过往,自己都只是参与了可有可无的一部分。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也是可有可无的。就像宁延海的公司近些年来名噪一时,而宁公子--却从未被列入宁氏企业的继承人名单。他自小由母亲单独抚养长大,因为宁延海回城时帛然的母亲正怀着帛然,第三胎,六个月。母亲之前因为身体不好已经有过两次流产,却依旧坚定地要为他生儿育女。
宁延海当时承诺不久以后就会接他们母子一起回城。然而,一去不回,失去联络。隔了十年的光阴,再相遇,已然与帛然的母亲隔了生死的距离。而宁延海重新组建了家庭,并于不久以后便又有了一个女儿。
帛然被带回S市后,接触到的是童年时期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贫穷环境下长大的他粗俗,不懂礼仪和没有教养,像是拙劣地被嫁接到了另一个人的生命里。他的成长伴随着被后母嘲笑、被同父异母的妹妹疏离,甚至连父亲宁延海都怀疑他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帛然不了解宁延海和母亲有着怎样的过往,有时也猜想,那一段感情,或者说,那一段婚姻,对于现在功成名就的宁延海来说,是耻辱吧。所以,带着那个阴影标签的自己,之所以会有现在富足的生活,并不是因为父亲的爱与愧疚,而是责任和舆论,或者更多的他不确定的东西。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要回到童年的自由和放肆中去,然而却总是忘不了童年的那种饥饿感带给他的痛苦和折磨。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了生存和填饱肚子,他失去起码的尊严,受尽折磨和鄙夷。物质的贫瘠让他投降于现实,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学着做一个优雅得体的人,一个温柔而有绅士风度的人。
过了这么多年,他做到了,礼貌温和,儒雅有度,对每个人友好微笑。只是,有些事依旧改不了,比如,在父亲的心目中,他永远是异样的存在。
没什么,不要紧,这都是早已习惯的事。
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也许所谓命运的安排,就是宁帛然此人,生而在世,就是不被需要的可悲存在吧。走到沙发前的时间,他潦草地回顾自己的小半生,突然明了了。然而这明了的时刻,却是如此的残酷。
之后的一个小时里,他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宁延海的话。
大致的意思是,颜祈是他昔日好友的孩子,聪明好学,有经商头脑,宁延海已经打算对外宣称收他为养子,并让他继承自己的公司。自己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这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他不太懂,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了几句。他没有失望和难过,只是有点儿疲惫,有点儿想要逃离。
他只想世界安静一点儿,再安静一点儿。
就这样,让自己一个人被遗忘,也好。
城市大,每个角落都有不同的故事同时上演。
宋承欢回到家的时候,房子里一片漆黑。他皱眉,没来得及开灯就拿出电话打鸳凉的手机。她已经一周没有回家了,以前也总是这样--遇到难以面对的事,总是选择逃避,让情感向内生长,任时间慢慢平复伤口。他知道曾经是因为无法改变,而如今,他竟有些捉摸不透她的想法。
铃声却在屋子里响起来,有点儿空旷,不知是从哪间房传来的。黑暗中,他的神情微微诧异。
“喂?”她很快就接通了。
“怎么不开灯?我还以为你不在家。”他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轻声对着话筒说。
“那现在知道我在了,还在电话里说?”
两个人都笑了。
然后灯亮起来,鸳凉坐在厨房里,餐桌上摆着一桌精致的饭菜。她眉眼弯弯,笑容像孩子般纯净天真--是那样久违的不带阴霾的笑容。承欢突然觉得有一瞬被那笑容刺痛了。
“这些年一个人守着秘密,累吗?”他一直是知道的,却不是因为她演技拙劣,而是他也动了心。
鸳凉只是无声地摇头,眼里却慢慢地噙了泪。
“怎么哭了?傻丫头!”承欢慢慢走到她旁边,在她对面坐下。
“不知为什么,如今看到你,突然有种像是做梦的感觉。”
梦,这个字的分量,说出来的时候是这样的轻,然而,砸在心上,却又是那样的重。
“这几天去唯喜家住了几天,安静地想事情,过去的现在的以后的,结果都是混乱,可能有些事是想不出结果的。对了,我今天给导师打了电话,他说我应该回学校办一些手续。”然而沉默间隙,鸳凉却突然转移了话题。
“好,我送你。”
“不用,唯喜刚好也要回学校,我和她一起就可以了。”她还是习惯性地怕打扰到他的人生。
“唯喜……”承欢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琢磨着什么。然后在鸳凉探寻的目光下,他还是慢慢地重复着坚持道,“还是我送你吧,也好久没去你的学校了。看看你这些年生活学习的地方,也好。”他的脸上有些复杂的情绪,有些飘忽,难以捉摸。
鸳凉沉默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暖色的灯光下他的面容像是被笼上了一层薄光。
……
你可以等一等我吗?
像曾经的那些年月里,我等待你那样耐心而执着的,等我回来爱你?
那个晚上异常安宁,他们吃着一桌丰盛的饭菜,说说笑笑。很多事似乎澄清了,就不再是禁忌了。她以为只有她记得的那些事,他居然也一直都记得。她不知该如何把握这一刻的温存静好--他的眉眼和他的微笑都离她这样的近,让她想自私地留住时间的流逝。
终究,十五年了。
从她遇见他的那一刻开始的十五年,那么悠长的守望之后,时间终究没有辜负她。
她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似乎是电光石火间的事。
承欢决定送鸳凉回学校的那个早晨,本是晴好的天气,却突然间飘起了小雨。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鸳凉突然想起忘记带打印好的论文资料了,于是回去拿,而承欢就守着行李箱在原地等她。
拿好资料再下楼时,承欢却不见了,那里停着一辆警车。
鸳凉心里一阵慌张,走近了才看到承欢站在转角处和警察说着什么。直到她走过去,承欢才转过身来。他看出了她的担忧,然而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的平静。
他咧嘴一笑,轻声安慰她:“突然有点儿事,今天可能不能送你去学校了。过几天去看你好吗?”
她看着他的笑容,却看出了些悲凉。她侧过头问旁边穿着制服的警察,“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