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偏房屋门徐徐打开,少年立于门口,神情呆滞,一动不动。
老年人抽着旱烟枪,翘着二郎腿正坐在一张椅子中,黑暗中见得火星一闪一闪,他嘴边传出“啪唧吧唧”的吸烟声响,一股呛鼻的烟味在屋中弥漫。
那中年人一手扣着顾嫂儿子的咽喉处,此时正站在老年人身前,而顾嫂仍旧趴在地中,不停的低声抽泣,浑身颤抖。
见得少年现身,老者与中年人齐齐往少年看来,神情有些吃惊,中年人问道:“小三,不是让你看好那汉子吗,出来做甚?”
少年不答话,突然飞身而起,在中年人的满脸惊愕中一下子撞到他身上,两人同时翻到在地。
这撞力奇大,而且后劲十足,中年人一口气呼不上来,已是痛昏了过去。
老年人觉出不妙,忙是站起,身前已是多出一人,就似凭空站出来一般,烟枪中的些许火光,模模糊糊隐隐约约映到一张人脸,笑得傻里傻气。
这是老年人在这个世上看到的最后一副景象,他还没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感觉脖子上多出了一只手,随后耳中听到“咔嚓”的骨折声,头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眨眼之间的事。
傻子的动作很快,先是利用少年身子将中年人撞开,然后紧跟着来到老年人身前,一招制敌。
直到顾嫂母子俩回过神来,一切都结束了。
三人没有撒谎,他们的确都是官府中人,因为他们的腰间,都悬挂着官牌,正面都有个大大的“捕”字,背面是数行小字,说明着持有者的身份。
顾嫂母子俩很是惶恐,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弑杀官府中人,那可是叛逆的大罪,抓住要杀头的。
傻子却仍是一副安然无事的模样,寻了把锄子,出屋去了。
他走后不久,地上晕倒的那中年人缓缓醒转过来,挣扎着爬起身来,也不顾屋内吓得面如土色的母子俩,撞破屋窗,拼力逃了。
待得天色蒙蒙细亮,那傻子始才回返,见得地中少了一人,不禁一愣。
他看往母子俩,顾嫂儿子抖抖索索伸出手来,指着那面已被撞坏的窗户,傻子循指一望,心中什么都已明白,不由暗叹一声。
也不打话,将地中两人的尸身扛了起来,转身快步出屋,瞬间便是去得远了。
他其实不是傻子,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聪明,但他真的记不起自己是谁了。
他的记忆开始,就是这顾家庄,前边的点点滴滴,那是半点都想不起来了,一片空白。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说话的能力。
很多时候,他也想开口,但临到嘴边的想法,却在脑子中变得一片混乱,无论如何也构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连简单的词语都想不起来,所以他只能闭口不言。
不会说话,不代表心里没想法,不知道过去,不代表就一切懵懂无知。
他对自身的实力清清楚楚,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似乎老天在冥冥中不断的反复提醒着他,你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正因如此,他对自己的任何一次出手,都极为自信。
自信过了头,就变成了自负,所以他并没再去查探倒在地上的这些人,在他心里,这些都已是死人,哪曾想,其中一人竟然捱过了他的这一击,还能有力气跑了。
二
大错铸成,事情定然外露,官府岂肯善罢甘休?唯今之计,便是追上去,杀人灭口!
这人受了极重的内伤,况且遍地深雪阻路,一定还逃得不远,此时去追,应该还能追得上。
想法不错,可他低估了小渔村所处的地理位置。
直到他肩上扛着两具尸身,冲入到漫天风雪地中,才知道自己错了。
村前还有条江,而流经之地,就是清廷重兵把守的江道口,如若这人跳江而逃,此时肯定是追不上了。
虽然这人身负重伤,但凭借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再加水中浮力相助,回到几十里外的清营中应该不是难事。
他站在江边,望着缓缓流动的江面,心底有些无可奈何。
想了一阵,他手一松,将两具尸身也抛入了江中。
原先想法,本是挖坑埋尸灭迹,如今逃了一人,再藏尸已是多此一举,还不如让他们一同顺流而下,回到主子身边。
他大步返身回来,站在顾嫂母子身前,咬牙切齿憋了良久,才嘶哑着声吐出一个字来道:“逃!”
现在只能弃家逃亡了,否则快不出一日,慢不过两天,清军便会大举来袭,到时候不管查没查到人,此村都必被屠戮。
顾嫂含泪一个劲的摇头,生活了大半辈子,此刻让她背井离乡,逃往他处,她舍不得也做不到。
傻子心中急得不行,偏偏无话可说,只得赤红着眼,不停的双手比划着,想让顾嫂明白,不逃就是死路一条。
可顾嫂的固执与坚持,让他彻底败下阵来。
不但顾嫂有此想法,全村人都与她一般,谁也不愿抛却祖祖辈辈就一直在此过活的土地,哪怕危及性命。
将顾嫂打晕,然后扛其就走,这法子他不是没想过,但顾嫂醒来后呢?还有全村上下百来口人,难道凭他一己之力,都能带走吗?
若非自愿,谁也带不走他们!
自打战乱四起,村中男人都没了以后,这些村民早就看淡生死,若要为了活路而远走他乡,他们宁愿死在家中。
何况大雪封路,四处寒冻,此时离家出走的境况之惨,谁都心知肚明,就算不被官军所杀,也得冻毙在野地之中。
他们不走,傻子更不能走了,在他心里,顾家也是自己的家。
岂有抛下家人独自逃生之理,况且这祸事就是自己惹下的,就要一力承当。
整整三日,顾家众人都在提心吊胆中渡过的,但就是无惊无险,一切平静得就似根本无事发生一般。
清兵竟然没预期而至,出外打探消息的人,每次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般样,附近数十里地根本没有军队哪怕是一个兵丁的身影,连县衙也无任何异动。
江道口的清军是离这里最近的兵营,只要出动,半天可至,可他们过着依旧与往常无二,早操晨练日间巡查等等一样都没落下,独独没有丝毫出兵的迹象。
这官府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还是那三人本就是冒名顶替之人,假借官府之名入门抢掠的匪患?不然就是那逃走之人根本去不到江道口,半途就伤重不愈或是被冰冷的江水冻毙了。
三
州衙知府的案台上,摆着三份卷宗,分别是三个人的平生综述。
虽人物不同,年纪彼此间相差也很悬殊,但职务却是一样的,都是州府衙役中的捕头,而且卷面都用着朱砂笔写上一个大大“殒”字。
知府将三份卷宗都细细看了一遍,这才吐出一口长气,抬起头来,询问一直伺候在旁的师爷道:“全死了,不是听闻逃回了一个?”
师爷忙道:“回禀老爷,的确当时是逃回一个,但到了江道口大营,只吐出‘顾家村’三字后,便是不治而亡!”
知府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几中,喝道:“大胆!简直无法无天了,连官家衙役都敢击杀?”
他骂完后,看着师爷一副处变不惊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一动,捋须笑道:“不知师爷对此有何高见?”
师爷微微一笑,反问道:“依着老爷的意思,您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知府道:“调兵遣将,杀进村中,如此反贼,定当鸡犬不留!”
师爷摇摇头,道:“不妥,不妥!”
知府一愣,问道:“有何不妥,一个小小村子,人数不过百余,还能与我大清铁骑对敌?”
师爷躬身道:“老爷,您想想看,这三名死者都是谁?东阳家里的,身手都是一等一的高人,却让人在一招之间便是一败涂地,可见对方着实强横。如今情况未明,未知对方深浅,若是冒然动兵围剿,胜倒是不成问题,但也必是惨胜,很不合算!”
稍停片刻,继续道:“当今才刚平乱不久,四处百废待兴,实在不宜再大动干戈了,免得再惹民怨,多生事端!”
知府稍加沉吟,问道:“那就这么搁着,任由这伙贼子逍遥法外?”
师爷面露意味深长之色,给知府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笑道:“既然是东阳家的人被杀,甭管是不是与官家有关联,那都是江湖恩怨了,只要咱们把风声传出去,再推波助澜一番,东阳家势必咽不下这口气,嘿嘿,到时候自然会替咱们出头把事儿办了,咱们无需亲自动手,只需坐山观虎斗就行!”
冷笑几声,又道:“自打南蛮长毛作乱,朝廷对这些动辄舞刀弄棒的武林人士都抱有极大的戒心,总想寻机除掉他们。咱们这手借刀杀人之计,就是让他们互相残杀,不管谁胜了谁,都必将元气大伤,到时候才由咱们出面,兵不血刃便坐收渔人之利,岂不是两全其美?”
知府听得频频点头,听他说完后,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指点着他道:“都说你们绍兴师爷头脑鬼精得很,看来果真如此!”
师爷忙是连称“不敢”,而后与知府对视而笑,两人皆是一副得意面容。
四
村民纷纷猜测着,却没个确切的答案,猜越反而心里越没底。
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傻子决定铤而走险,夜探江道口军营,查些端倪再作计较。
不费什么力气,他就捉到了一名外出醉酒的巡检官,将其击毙后剥下衣物腰牌,大摇大摆的混进营中。
可惜一夜中毫无所获,所听所闻,皆是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与自己犯下的事情半点也不沾边。
本想抓一大官来细细询问,却苦于无法出声只得作罢。
在营地中东一边西一处犹如无头苍蝇乱转中,还差点被巡夜的兵丁察觉,无奈只得离了军营,打道回村。
才近村口,鼻间便嗅到浓烈的血腥味,他心中咯噔一下,已觉不妙。
他加快步伐,三两步中踏入村道,触眼所及,尽是残尸横七竖八,身中溅出的鲜血洒在雪白的地中,早就化为暗红色,斑斑点点,惊心夺目。
这些死者对他而言,再也熟悉不过的了,都是村中的民众。
傻子睚眦欲裂,怒不可遏,喉间低沉的狂吼一声,发了疯似的往顾嫂宅院奔去。
才入屋门,就已浑身发颤,呆若木鸡。
只见厅堂一片狼藉,母子两相拥倒在地中,浑身血肉模糊,早就不成了人样。
顾嫂直到临死前,都想护着自己的儿子,可惜她再怎么努力,都难逃母子同亡的厄运。
他只出去了一夜,一夜之间,全村尽变模样,村民悉数暴毙当场,这是一场屠戮,灭村之灾。
傻子呆呆的跪在母子俩的尸身前,久久不动,面无表情,更无泪。
他早就无泪可流了。
从早到黑,又从黑到早,他就这么一动不动的长跪在此,守着这两具早就冰冷如石的尸身。
直到响午,他才缓缓立起身来,双脚僵得如麻,让他刚站起又几欲重新跪倒,急忙一瘸一拐来到院中,施展了一番拳脚功夫,这才使得经脉渐渐畅通活络起来。
随后便是取了掘土器具,脱去衣物,精赤着上身,就着这个院子掘起坑来。
正挖着间,听得有人冷哼一声,一人不阴不阳尖着嗓子道:“果不其然,这村子里还有活人!”
傻子却似充耳未闻一般,连一丝抬头观望的意思都没有,仍是自顾卖力的掘着地。
脚步声响,那人跃入院中,来到傻子近前,看了一阵,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聋子!”
傻子这时却是抬起头来,漫不经心的看了那发话人一眼,这一眼却让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这人明明是个大男子,却是浓妆艳抹,穿着更是不伦不类,套着只有姑娘家才有的行头打扮,一身花花绿绿,妖里妖气。
那人见傻子瞪着他看,咧开那红得似血的嘴唇,故作羞态道:“你这汉子,也不知礼义廉耻,净盯着我瞧作甚?”
这模样让人欲呕,傻子忙忙低头,不敢再看,继续挖掘大坑。
那人“喂”了声,问道:“你在此挖什么?是不是这些死人都是你家亲戚,你要替他们善后?”
傻子不应,这人冷笑几声,道:“本想直接了结你,不过看你也挖了一半了,不让你干完我于心不忍,就暂且等你一阵!”
五
傻子不休不停,整整干了两个多时辰,总算挖好了一个三丈见方,深达五尺有余的大坑。
他也不理会那一直站在旁边观望的怪人,爬出坑来,缓步走到屋内,将顾嫂母子俩的尸首扛了出来,并排放置在坑边。
而后又是走出院外,挨家挨户的将那些村民尸首一具具的搬来。
这人也不怕他跑了,竟是等在顾嫂宅院中,不随他待在一块。
待得他将全村所有的尸身都全搬来,再一一放入坑内后,已是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早就黑沉难辨。
他取过铲子,正要往坑中填土之时,那人突地喊道:“且慢!”
缓步走到他身边,阴阳怪气道:“你是让我亲手将你推下去,还是自己跳下去?”
话语间,双手浮现一层青紫,隐有腥臭之气。
傻子停住铲土的手,立起身来傻愣愣的看着他,似乎对他的话语甚是不解。
那人面露狞笑,一字一顿道:“就算一个傻子,也得给你死个明白,我是东阳家的……”话没说完,傻子的手已经扬起,那铁铲刃面悄无声息的划过了他的颈部,下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初到此地之时,他一直在小心翼翼的戒备着,毕竟对方能手刃阳家三人,绝不是泛泛之辈,可经过昨夜的大开杀戒,发现所有的目标都是一群普通的村民,连粗通拳法或是江湖末流之类的货色都没有,让他生出了麻痹大意之心。
这小小的疏忽,更让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他是看见了傻子的动作,可想不到竟然动得如此之快,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铲子已经划过了自己的颈部。
世上还有动作如此迅捷无比的人,简直难以置信,他满眼的不信与恐惧。
直到自己双手紧紧捂住受伤的咽喉处,踉跄后退数步后,那刺心的疼痛才传到脑间,跟着手心一热,大股殷红色的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染红了胸前衣襟。
眼前慢慢发黑,意识渐渐散失,直至一无所知。
傻子双手紧握铲柄,青筋暴露,喉间似野兽般的低吼着,双目尽赤,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不再动弹的妖人。
东阳家,他记住了这个名称。
顾家庄全村上下一百一十三口人,这笔血债都得记到东阳家头上,就算你们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们!
掩埋完全村尸首后,他在坟头前拜了三拜,转身将那妖人的头颅斩下,用油布裹好提在手中,眼望东边,心里恨恨想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