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乌啼，满城归家人。
睢阳的居民，至今还保留着入夜即眠的生活习惯。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长夜漫漫，根本无事可做，白日的辛劳能换来一个安稳觉，实在是难得的享受。
然而对于斜衣巷的一众府邸来说，此刻刚是灯笼初悬，万家灯火的时候。
斜衣巷名中虽有“斜”字，确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宽阔直道。它北邻宫殿，自宋国定都睢阳之日起，便是朝中大员官邸集中之处。可以说，能在这里居住的人，非富即显，非显即贵。
在斜衣巷尽头，坐落着一处极为庞大的处所。门口高耸的飞檐斗拱，院内争相冒出的松竹之物，处处彰显着这个府邸的煊赫。都城之中，从来没有闲杂人等敢在此无故逗留，倒不是门口站岗的兵士多么青面獠牙，而是因为“苏园”两个大字，在睢阳民众心中绝对是一块镀金的牌匾。
此处便是睢阳都尉苏旗的住所。
苏都尉掌管一衙两司，是都城中军政一把抓的实力人物。说起来，数年前孔上卿刚刚学成归国，还是一介无名布衣之时，便是苏都尉慧眼识珠推荐给了国君。这么多年，苏都尉力挺孔氏改革，显赫当朝。更有传言，国君对苏旗青睐有加，有意任命他为兵部衙司，接替即将退休的皇族老臣公孙周。
可是在苏园正厅的宴席上，堂堂苏都尉正跪坐在主位，面红耳赤的跟人争论不休，一点没有朝堂之上的养气功夫：
“简太史！你我二人一文一武，被国君依为柱石。至此存亡之际，为何你今日在朝堂上屡出丧国之言？”苏都尉下朝之后未换常服，盔甲森然，络腮胡子根根直立，眼睛瞪得斗大。
“苏兄，你不要像盯着无胆之徒一样盯着我……”客位坐着一位须发皆白者，不断的摇着头，看面目倒比军人出身的苏旗还年长几岁，“我何尝不想一鼓作气跟鲁军短兵相接？然古言不打必怠之仗……”
“没打你怎知必败？胡咧咧！”苏都尉桌子敲得震天响。
简太史捋着花白胡子，看也不看眼前的酒菜：“苏兄你虽未全掌我宋国之师，但知兵之名冠绝全军。你安能不知‘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的古训？你说说，鲁国有多少兵？我宋国又能动员多少一战之力？”
苏都尉咬牙切齿：“三万！只要能有三万精锐，我就能跟武棣那草包带的五万人拼个你死我活！”
简太史摇头叹道：“连五千禁军在内，我大宋一共才三万将士。常年懈怠之下，就是这三万人中也有不少老弱病残……前段时间我受国君委派督查，不查不知道，下面的校尉们欺上瞒下、虚报人头吃空饷之风尤为严重！军无满编，将无满员，还要分兵把守九个城池。你说说，这仗怎么打？”
一席话说得席间数十人无不低头长叹。
苏旗顿时气势泄了一半，转头面向一位身形矮小，容貌猥琐的黄脸男子：“久闻乐先生胸中有丘壑，挥手十万兵。不知可有良策？”
黄脸男子默然，慢慢的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无。”
众人低头窃语，不屑之色渐露。
简太史环视众人一周，逼得大家收住了议论，咳嗽一声：“先生年内初至睢阳，偶受小人腹诽，想必心中不快。但既然国君和上卿如此器重先生，必有通天之能。此刻并无奸佞之人，都是我和苏都尉的同僚亲信，何不一吐为快，也好为我等分忧啊……”
黄脸男子又是一杯酒下肚，砸吧砸吧嘴：“真的没有。”
这下众人开了锅，嗡嗡之声顿起，惹得直肠子的苏旗也颇为不爽。
男子整了整衣领，似乎刚刚喝得回过味来：“诸位大人。乐羊不才，空有虚名在外。我说没办法，你们颇为不豫。但我想反问诸位，这宋国究竟是我的宋国，还是诸位的宋国？”
在座诸人，以苏旗和简太史为尊，按说论起国策应由二人首先发言。但乐羊进入宋国之后，未见带一兵、未见献一策，便风生水起身居高位，众人对他的不服和不信赖由来已久。此刻乐羊刚刚发问，便有二三口齿伶俐者接上了话茬：
“乐先生此问何其无聊？这宋国是我等的宋国，难道就不是你的宋国？”
“什么意思？你还以为你是魏国人是吧？”
“苏帅，这小个子我早看的不爽！你听听，他这么问明显就跟咱们不一条心啊！”
哄哄乱乱中，乐羊摇头冷笑，又是一杯酒下肚：“宋国廷中派系森然，孔上卿一再叮嘱我做好本分，别介入这些权势之争。此番苏都尉请我来府论兵，本来我还有所顾忌，生怕旁人将我划到诸位的阵营。乐某不畏人言，前来献策，居然两面不是人。呵呵，也罢也罢……”
说着，乐羊站起身便拂袖而起，大步朝门外走去，脸色自如，大有“竖子不足与谋”的气场。
苏旗本是不拘小节之人，听到“献策”二字，立刻站起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乐羊：“乐先生！乐先生！大家也是急坏了，你腹中锦绣谁人不知？旁的不说，简太史千金的天生顽疾就是你治好的，虽说我不明白方法，但想必先生总有意外之论。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乐羊站住身子回过头，盯着诸人，咳嗽一声：“这宋国其实，还真不是我的……”
众人正欲发作，简太师用眼神压住了大家的愤慨。
“我说不是我的，是因为乐某初来乍到，纵有报效之心，无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在座诸位可是国之栋梁，你们谁人不是把持一部之长，谁人不是带兵三千之将？简太史说得好，军无满编，将无满员，这只是看得到的问题；其余的问题大了：粮草囤积、兵甲储备、城池修葺、将士选拔，哪一样不是问题？”乐羊看着众人神色凛冽，有几个心中有愧之人不自觉低下了头。
“更重要的是，宋国的外部环境！这么些年来居然无人去经营。放眼四方，哪里还有朋友？鲁国进犯不怕，你们可知有多少强国两只眼睛盯着这里？就怕咱们打不起来！一旦两军交战，别的不敢说，以我对魏国的了解，必然趁着南岸空虚，直捣睢阳！到时候，丢的怕不仅仅是滕州吧，还有整个宋国和诸公的身家性命！”
众人惊呼者有，害怕者有：“你是说，鲁国出兵的背后，有强国的支持？”
简太史点点头：“不是支持，鲁国受人怂恿，可能只是个棋子……想必大家不知，老夫负责的探马府中，这两日如同转马灯一般收到密探频频来报：魏国大将吴起，还有他的‘魏武卒’半月前就不知去向！那个时候武棣还没发兵呢！“
听到‘魏武卒’，不少人深吸一口气，几个有幸见过“魏武卒”雄壮军容的将领更是心中惴惴。
简太史继续分析道：”此外，齐军匡章部、赵军赵奢部，也有异动。这些军队皆是各国精锐，主帅更乃世之良将，一夜之间便如同人间蒸发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再看地理位置，魏国在西，赵国在北，齐国在东，如同一张口袋，将宋鲁对峙的战场包围其中。怕只怕，一旦宋鲁开战，连鲁国首都曲阜也一并被他们割了。”
“那先生说来献策，计将安出？”苏都尉急了。
乐羊沉吟：“诸国争霸，就像下棋，有人大开大合，有人借力打力，有人甘当卒子，有人……只能丢车保帅……”
“说了半天，你的计策就是见死不救？”苏都尉嚎道。
“不打，就是最好的计策！”乐羊站直身子：
“但不打，不代表不动！我已经建议上卿和国君，将大部兵力调往黄河南岸，严防鲁军过河！至于滕州……”乐羊低下头：“滕州百年前是鲁国地界，想必鲁军不会过于为难城中百姓……”
“唉……”苏都尉颓然坐下，仰天大喝：“国土沦丧，将不能战死沙场，苏某无能啊！苏某无能……我，我明日就向国君请辞！”
众人炸开了锅，皆捶胸顿足。
乐羊扶起苏旗：“都尉休要自责……治国如烹鲜，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上卿改革刚刚开始，正在梳理民生吏治，一时间还无法顾及军队建设。”乐羊环视众人，一揖到地：“我来之前，孔上卿托我告知诸位，请相信他，国力蒸蒸日上之下，一支强大的宋军会异军突起的！到时候这支全新的宋军将交由诸位，还望苏都尉和众将军齐心协力，共举大事！”
诸人眼中冒火面有悲愤，全都站了起来紧抱拳头：“敢不从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