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更早一些的时间里,在曾二熊刚刚将大弓交给随安的时候,在村民们刚刚听到曾二熊洪声说道要让他家的俩孩子拜在随安的门下的时候,在天边的太阳刚刚向这个世界洒出第一道光线的时候。
那时整个曾村的人差不多都汇集到了曾大壮家,所以基本上每家的院门都是大开的。只有在村尾往前再走几步,过了一座小桥的另一边一座院子,院门紧闭。
院子的格局同村子里的其他院子几乎一样,简单的院门和稀疏的木桩围起来的篱笆,院子里建着坐西朝东的两个房间。
只是和村子里其他的院子稍有不同的是,房间的屋檐下种着一排花,或红或粉或白。
北面的房间里,小花正认真地拿着一把梳子给坐在梳妆台前的人梳着头发,有几道斑驳的亮光自窗子木板的缝隙之间投进来。
“今天村民又都去曾大壮家了?”那人坐着不动,任由小花梳拢着头发。
小花认真地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高髻,然后认真答道:“都去了,看来是因为曾大虎和曾二虎昨天将那事告诉曾二熊了。”
“哦,你见过随安,把你的感觉说说看,会不会是那些人。”此时有一道亮光打在此人皱在一起的两道直眉上,将眉头间的厌恶的神情照的清清楚楚。只是这人的身子依然直稳地坐在凳子上,看着小花将高髻盘起来。
“我感觉他应该不会是那些人,只是他的表现令我也感到十分奇怪,他所做的每件事我都没看懂。”小花认真地梳着头发,青稚的脸上却表现出一副深思的表情,这本是有些诡异的地方,偏偏看起来十分自然,想来小花露出这种神情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哦,这么说来,我该出门走走了。“此人看着小花将一顶浅青色的短板冠仔细地戴在高髻上,然后自己伸手将短板冠两旁的系带在腮下系上。
对着铜镜仔细地看了看,确定短板冠没有偏斜也不会偏斜。点点头,显然满意于今天的打扮。
然后扭头看着小花,洒进来的亮光照在他肩膀处的白衣上,印出一张漂亮到让这世间大部分女子都会感到羞愧的脸,微眯双眼道:“今天我便去会会他。”
……
村民都走了,只有曾二熊和他的两个儿子还留在院子里。
曾二熊自众人的反应里感到了危机,便想尽快将自己两个儿子拜师的事敲定。于是开口道:“随安先生,你看大虎跟二虎拜师的事,不如今天就办了?”
随安闻言思索片刻,自曾大壮手中接过大弓道:“拜我门下,不需要太多礼节。这张大弓便是他们两兄弟的拜师礼,从明天起过来上学就是了。”
曾二熊大喜,一把将俩兄弟推到随安面前:“还不快见过你们的先生。”
两兄弟如愿以偿,自然欢欢喜喜地拱手躬身长拜到底,异口同声道:“见过先生。”
随安将两人扶起,对二人道:“今后你们便是我门下的学生了,按入门先后来说,以后小牛便是你们的大师兄了。大虎年长于二虎,那么大虎便是二虎的二师兄。还望你们以后互相谦恭友好。”
曾小牛闻言同曾大虎还有曾二虎一齐躬身一拜,齐声道:“弟子知道了。”
曾二熊见儿子已拜如随安门下,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是落了地,额上被风霜刻出来的皱纹似乎都浅了几分。咧着嘴笑着,脸上的大胡子都透着一股喜悦。
忽而又想起一桩事,踌躇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随安先生,我这俩小子便拜托你了。只不过,不晓得他们进学要交的学费是多少啊?”
随安知道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弟子入门时家长自然要意思一番。只是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一身补丁赤着脚的两兄弟,又想起初见曾二熊时那道在夕阳下微驼的孤独身影,微笑着说道:“我收学生教书本来就不是为了图收入,所以,这学费便不要再提。”
曾二熊本做好了在今年再开一块荒地以弥补学费的空缺,不想却听随安说学费一事作罢,定定地看着随安,从随安平静地眼神中看出他不是在说笑,只觉得心口微堵微酸,却又感到极为畅快。沉默了片刻,重重一抱拳拜将下去,沉声道:“谢过随安先生,我曾二熊会记得这个人情。”
曾大虎和曾二虎两兄弟不知就里,只见老爹拜了,于是跟着又是一拜。
随安将曾二熊扶起,笑道:“二熊叔多礼了,等以后我学会用弓了,再进山就带我去,让我打上几只兔子就行了。”
曾二熊直起身来爽朗地哈哈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包在我身上了!”
一旁的何小莲在一旁看着,听到这话眉尖挑起正欲说些什么,曾大壮看着她微张的嘴便她想说什么。一把将她拉了过去,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曾大壮小声道:“你是不是想说些没用的?”
何小莲不悦道:“小安住咱们家,吃咱们的,教小牛那是应该的。如今又收了两个弟子,竟然不要学费,你说这叫什么事?”
曾大壮大怒,原本黝黑的脸色变的更黑几分,沉声斥道:“你也不看看二熊家是什么条件?他婆娘去的早,这两个儿子现在就是他的命,为了儿子他自然什么事都能干。可他家现在都只能勉强吃饱肚子,你还想要学费?你知不知道前些天他为了让大虎二虎去极先生那里去上学,想要独自进山。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小安这个机会,你要学费,二熊不就又进山吗?他要是有个好歹咋办?这不是把二熊往死路上逼?这种让人戳脊梁的事,也亏得你敢想。”
何小莲受自己丈夫一骂,再想想曾二熊家的条件的确是差到了极点,只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实在有些太过。羞愧之下,一张胖脸霎时便红了。
这头曾大壮训妻,那头随安正与曾二熊父子说着话,院子外面施施然走进来两人。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当头走进来的是小花。小花身后有一人,广袖宽裳,头戴一顶短板冠。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下,两道直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大家。鼻直,唇薄。他虽是男人,却让人生出惊艳的感觉,只因此人长的太过漂亮,不似凡人近于妖。
那人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随安的短发上。薄唇微启,一道清越而清晰的声音传来:“不请自来,打扰了。阁下便是随安先生?”
随安虽说比起村子里的人们要算见多识广,但初见此人亦是惊叹于世间竟有如此漂亮的男子,忽而想起先前村子里的人们曾议论过村子里最好看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而另外一个……
挑了挑眉毛,随安看着对方完美的容颜说道:“正是在下。想必阁下就是极先生?”
那人抬抬手臂,将广袖之中的手伸出来,在胸前一拱,行了个同辈相见的点头礼,说道:“在随安先生面前,先生一词愧不敢当。在下极无为,听闻随安先生大才,故前来拜访。”
随安看着极无为手上白皙的皮肤和长长的五指,只觉得这双手也是好看的很。闻言客气地笑了笑,拱手回礼道:“极先生谬赞了,大才一说实在是担不起。我也常听说极先生盛名,只是不得空去拜访,今天不想极先生亲自登门来见,不知所为何事?”
极无为展颜一笑,原本漂亮到了极点的容颜更是耀眼几分,直将院中的其他人的目光都闪的痴痴起来。目光中不知是不是反射着阳光的原因,极为明亮看着随安,说道:“只是听说随安先生好像是从东边来的,又听说随安先生似乎做了些了不得的事,难道随安先生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并不清楚?”
此话大有深意,极无为一眨不眨地看着随安的眼睛,似乎想从那里看出些什么。
随安目光坦然地和极无为对视着,心想这些日子自己不过就是试图把村子里的种田技术提高一点,然后闲极无聊收了三个弟子。这些连曾大壮看在眼中,都感觉并没有别的意思,为何在这位极先生眼中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
随安不解,所以自我分析道:“除去吃饭睡觉发呆,我便只做过两件事情。一件是和大壮叔一起下田,只是种田这种事情,似乎村子里的人都很在行。另一件是教小牛识字,不过想来教书这种事情,你应该比我要在行。这么说来我做了两样事情,却是哪样都不如人。请问极先生,大才如何说起?”
极无为沉默不言,只是看着随安,想起这两年和那些人打过的交道,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猜错了,心中一阵莫名高兴,笑道:“今日结识随安先生,实为人生之幸事,不如去在下寒舍饮一杯茶?”
随安沉吟片刻,有些拿不准极无为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曾大壮等却因为某些原因,对于极无为有些畏惧和紧张。何小莲在那张胖脸上努力露出最好看的笑容,说道:“真想不到极先生竟能亲自到我家来,家中只有些粗茶,我这就去煮些。”
言罢就要去张罗,极无为对何小莲微微一笑,极为有礼地俯身一礼道:“婶婶不必忙活,在下片刻之后便走。”
随安眼见众人似乎因为极无为的出现而有些慌乱,有些不解,又有些不忍,便接话道:“正是,我同极先生一道去极先生家坐会,小莲婶你不用忙活了。小牛你跟我一起去。”后一句是扭头对曾小牛说的。
不料曾大壮夫妇顿时更加慌乱了,只是这种慌乱中隐约透着一股喜悦。何小莲马上转身便要去给曾小牛再找件干净些的衣服,曾大壮则四处找盆想要打水给曾小牛把身上洗洗。
随安无奈地看着已经进屋的准备的曾大壮夫妇,对极无为一拱手道:“极先生,请。”
极无为微微一笑,侧身拱手道:“随安先生请。”
两人对视一笑,并肩走出院子。
曾二熊见紧跟着的曾小牛和小花的身影也走远了,便扯着嗓子对屋里喊道:“大壮,小牛他娘!别忙活了,他们走了。”
话音刚落,曾大壮端着盆、何小莲拿着衣服便从屋里冲出来,看着院子里剩下的曾二熊父子三人,茫然道:“这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