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的阳光下,承恩帝在城楼之上看得兴致勃勃,不时笑得前仰后合,身旁两个妃嫔面色如故,对此杀戮场景不以为意,似乎早已看得多了。董何与王玄宾并非没杀过俘虏,但是他们更情愿阵前斩杀敌军,对于杀俘毫无兴趣,更何况是这般屠戮?!
只是承恩帝看得笑逐颜开,从帝都追随而来的几个臣子也是附和笑着,夏侯朝歌面无表情,显然对此无动于衷。
董何久居陨阳,见惯了承恩帝的荒淫无道,此刻只是冷青着脸。王玄宾却脸色几变,终究忍不住想前去劝阻时,承恩帝却懒洋洋地对一边的虎威将军陈毕问道:“陈爱卿呐,现在杀了多少人了?”
陈毕乃是陈门新一代的虎将,居“将门三杰”之首,原只是帝都掌管禁军骑兵的越骑校尉,这番领军出征秦州,居然破格封为授号将军。陈毕生得极为健壮,面容冷峻,此刻面对城外杀戮虽也有些忐忑,但只是眉头轻皱,没有表露出不满情绪,听得承恩帝询问,忙道:“禁军每次斩杀三千人,如今已过六拔,杀了一万八千乱贼了。”
承恩龙眉大皱:“怎这般慢?传朕口谕,每番斩杀五千人。”
王玄宾听得两人对话,感情将杀人看做一个游戏,顿时心中一阵愤然,破口而出道:“请陛下三思!如此杀人法,恐有违天和。更何况这些皆是无辜百姓,陛下屠杀万民,难道心中无愧么?”
此话一出,诸人皆惊!董何不及拦住,王玄宾已然说出了口,顿时叹了口气,心知不妙。
夏侯朝歌这时回过身来,看向王玄宾,嘴角那抹冷笑愈发明显。
承恩帝听得王玄宾的话,不由大怒。皇帝说的话,哪容得一个四品将军来指责?
龙颜震怒的承恩帝逼视王玄宾:“你一介匹夫,居然敢说朕的不是?”
王玄宾话一出口,已然有些后悔,但此刻看到承恩帝丝毫无愧,反而一点也瞧不上他,一股傲气澎然涌出,和承恩帝对视起来:“陛下有错,身为臣子就该当劝谏。末将只是履行臣子的本分,请陛下放过这些无辜百姓罢!”
承恩帝看着王玄宾眼睛陡然放出一阵精光,也不由回避开来,听得这话,沉默半响。周围诸人都是诚惶诚恐,唯恐陛下暴怒,从而牵连了自己,竟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此刻除了城外的俘虏们还在哭号,城楼上沉寂一片,安静得令人心中发慌。一个妃子刚举着半片橘子,剥开了外皮准备递给承恩帝,此刻却是放在半空中,不知该收回去还是如何。
唯独夏侯朝歌已然将视线从王玄宾身上移回到城外的荒郊,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专心致志欣赏那没人看得到的风景。
承恩帝忽然放声大笑:“你或许连死字都不知怎写,一介莽夫,作甚么谏臣?来人呐,传我口谕,一次斩杀一万人!”
此话一出,两个妃嫔当即跟着笑了起来,那个举着橘片的妃嫔将之送入承恩帝口中,神色自若,犹如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群臣惶恐,却也跟着笑起来,虽然不知道要笑些什么。
董何与王玄宾却是脸色更青!
王玄宾徒然闭上了眼,不忍再看城下惨绝人寰的末日场景,忽然董何一把拉住他,将他扯下城楼。
“都是我的错罢!如果早早将这些俘虏放归回去,就什么事都没发生,偏偏我好大喜功,惹来这惊天大错!”
二人走到城楼下,董何叹了起来。
王玄宾深吸了一口气,显然胸郁难平,却道:“这昏君无道,岂是董将军的错?我真想一刀杀了他!”
董何大惊:“你这话小声些!”
说罢,董何提议道:“我听闻禁军大多在城外,凤凰城中不过留了几百精锐的皇宫侍卫,而我们右卫军大多留在城中——”
王玄宾双目陡然放出光彩:“将军若有意,我们就此杀了昏君,反他算了!”
董何摇了摇头,轻轻叹道:“不,这是万不得已,我只能兵谏了。”
城中的右卫军很快忙碌起来,他们早已看过城外的大屠杀,对于这些自己亲手俘虏的百姓现在却被人肆意杀戮,他们早有愧意,而董何在右卫军中声名卓著,对他的命令,更是从无反对。
七尺男儿,腰配青锋,有所为之,有所不为!
承恩帝周围的五百皇宫侍卫还来不及反应,骁勇善战的右卫军就将他们全部制服。董何、王玄宾带着数百精锐涌上城楼,团团围困住了承恩帝。
此刻承恩帝身旁仅有夏侯朝歌、陈毕和几个御前侍卫,其他或许小黄门、文官与妃嫔还能有点武功,但哪能比得过这几百久经杀伐的将士?
承恩帝见董何忽然带了几百人冲上城楼,不由大骇:“董爱卿,你这是做甚么?”
本欲骂董何叛乱,但一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由语气了缓和下来。
董何伏身在地,沉声道:“请陛下收回屠俘之令!”
身旁王玄宾带着数百将士也跪伏在地,同样高呼:“请陛下收回成命!”
几百健儿喊出来的声音震耳欲聋,一下掩盖住了城外的哭号,城下禁军不由齐齐望向城头,看到右卫军围困住皇帝,不由惊恐交接,陈余之、陈子然两个小将愤然对城楼喝道:“右卫军谁人统领?焉敢做乱?”
说着,禁军迅速集结出一批骑兵,作势就要扑入已悄然关闭的城门。
能在慌乱的时刻如此快速集合起军队,“将门三杰”名声果然非虚。
王玄宾陡然站起身来,对城下喝道:“城中上万热血男儿不忍百姓受苦,只求陛下收回成命,无意作乱。若是禁军仗势敢攻城,那可无法保全陛下安危了!”
此话甚有威胁之意!
陈家二将不由一怔,不敢贸然攻城。
承恩帝看了看身旁的夏侯朝歌,惶然道:“爱卿能否保我安然出城?”
夏侯朝歌淡淡道:“臣可助陛下诛杀首恶,平定此乱。”
承恩帝大喜,夏侯朝歌当即缓缓抬步上前,周身散发出一股沛然莫御的无形劲气,离得他近了的人都感到呼吸不顺,不由后退几步。
夏侯朝歌脚步说慢不慢,渐渐已是走到董何、王玄宾二人身前,冷然道:“出手罢,或可能多活几息。”
这话说得甚是傲慢,王玄宾当头拔刀冲了上去!
王玄宾素来擅用斩马长刀,如今虽只带着一柄普通的凉州马刀,但斩马刀法挥洒开来,依然由不得小觑!
马刀来势迅猛,当头直劈向夏侯朝歌,虽毫无技巧可言,但刀势凌厉,带着一股腥风扑来,教人心悸。夏侯朝歌却不躲不闪,右手轻轻抬起,食指和拇指居然不偏不倚就夹住了刀刃,王玄宾用尽力气的一刀,他居然两根手指就抵挡住了!
王玄宾猛然大惊,马刀迅即抽回,返身横劈夏侯朝歌腰部,这招大开大合,刀锋犹如巨浪般直拍向眼前高深莫测的敌手!夏侯朝歌依然不惊不慌,身形陡然朝后滑了数步,轻巧避了开去。忽然抬手凝聚劲气,隔空一拍,一股沛然劲气直冲王玄宾胸前,将之击飞数丈!
这却是佛门心法“枯荣掌”!
原来并非王玄宾不济,只是战场对敌和江湖斗武实在区别太多,战场只求以力拼敌,招式倒是其次,而武学大家却是内外精修,以巧妙招法逼敌至险境。王玄宾一味以凌厉刀法制敌,虽然劲势迅猛,但灵巧不足,难及身法精妙的夏侯朝歌。更何况夏侯朝歌本身实力就令王玄宾望尘莫及,内劲尤为惊人!
夏侯朝歌一掌击飞王玄宾却没显露得意神色,反倒眉头一皱,眼中精芒暴涨,一声低喝,身形陡然高高跃起!
众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听得一声闷响,夏侯朝歌所待的地方已是生出一个大坑,灰尘四溅!
一个精悍的右卫军士兵走了出来,手上提着一个小巧的流星锤,令人难以想象那个大坑竟是由这个小巧铁锤击出。
“在下右卫军校牌兵曹友霸,还请夏侯统领手下留情。”
曹友霸面相普通,看起来甚至有些憨厚,说这些话的时候笑呵呵的,像是在聊家常一般。只是他眼睛流转间,不时一闪而逝过几分精芒,教人心悸。
王玄宾捂住胸口从地上爬起,嘴角鲜血已然忍不住溢出,却是感激看向曹友霸,心知不是他,恐怕刚才自己全无反抗之力,已是做了鬼魂。
曹友霸面对夏侯朝歌,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一般,感受到王玄宾的目光,蓦然回头对后者笑道:“王指挥使且莫谢我,小人不过技痒难耐,一时忍不住出手而已。”
他话一出,倒教人不由好笑,又颇生好感。
夏侯朝歌纵身跃到左侧,听了曹友霸的话,不由冷哼道:“原来是南海仙宗的师兄啊,朝歌在学艺的时候,就听过师兄的传奇,只是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有闲心到这秦州来了?”
众人听了这话,自然知道曹友霸必是假扮右卫军混进了这里。
董何不由心惊,谁知这曹友霸是敌是友,若是他趁势杀了承恩帝,弑君之罪可让三万右卫军死无葬身之地!
王玄宾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与董何面面相觑,均露出惊骇神色。
曹友霸却不急不忙道:“谁是你师兄了?我只是看这皇帝不顺眼,你还是教他快些放过这些百姓,否则你能拦住我杀了他?”
夏侯朝歌本想反唇相讥,却忽然醒悟南海仙宗传闻曹友霸行事最莫名其妙而诡异莫测,自己还真无法保证留得住承恩帝性命,当下冷然不语。
承恩帝本见夏侯朝歌击败了王玄宾,笑容还来不及来代替惊恐的神情,现在看到曹友霸,更加骇然了。
董何见了这般境况,也对曹友霸放下心来,再次对承恩帝道:“如若陛下收回成命,右卫军当即收军,并解甲归田,臣惊扰圣体,愿听发落!”
承恩帝忙道:“曹壮士也肯退去?”
曹友霸微笑道:“这个自然。”
承恩帝才放宽了心,正色道:“朕本也不想杀害无辜,只是不能揣测那些人中还有没有乱党,如今也杀了几万了人,足够震慑他们,教以后不敢谋反。如此,传我口谕,其他人可以放了。”
小黄门当即尖声对城下的禁军将领传令,得到命令的陈余之、陈子然本也不忍心多造杀戮,听得圣旨,当下就让将士解去俘虏身上的束缚。
而凤凰城门大开,禁军匆匆涌入城中,解除了右卫军的武装。
见到周围都是自己的人马后,承恩帝才舒了一口气,终究是顾忌曹友霸,没有对董何作什么惩罚,只将三万右卫军的武器铠甲没收,全军驻扎城外原本属于禁军的大营。
是夜,董何因谢曹友霸之恩,用宴席挽留他,但被曹友霸回绝,飘然离开。
董何不由对王玄宾叹道:“如此江湖豪雄,行侠仗义,所为不羁,还真令人折服啊。”
王玄宾看着他离开,感叹了一声:“只是不知那皇帝会如何待我们。”
董何神色黯然下来:“我愿意舍去这性命,以保你们,三万右卫军将士大不了解甲归田,从此不问军事。唉,这不知对他们是好是坏。”
两人一阵沉默,良久不语。之后呼来各军将领,汇聚一堂大醉一场。
这或许是他们将离别的最后一场大醉。
所有人都以为将来都会被皇帝遣送回家,但并不知道一场大难即将来临。
当所有人醉得差不多的时候,大营东南角忽然涌起一股火光,然后一阵喊杀声响彻了夜空!
无数禁军骑着健马,往来冲杀,尚在睡梦中的右卫军全无防备,更多人还在酣睡时就被砍下了人头,其他醒过来的未必幸运,还得忍受着伤口的剧痛挣扎着死去。一些悍勇的右卫军将士欲图反抗,但是没有武器的他们只能遭受肆意屠戮,好不容易夺下了一柄刀剑,也未必能逃出生天。
董何等一干将领被惊醒过来,看到帐外景象时不由张大了嘴巴,万念俱灰!
即使救了几万无辜的百姓,却让这同样无辜的三万健儿惨死,谁分得清对错?
董何肝胆欲裂,一声哀喝,眼里都似流出了血水,诸将也好不到哪去,王玄宾却惊怒交加,当先冲出营帐,迎头就遇到一队禁军席卷而来。
禁军见王玄宾身姿挺拔,面容不俗,虽未着铠甲,想来也是右卫军的大将,顿时各个大喜,举起刀戈就冲了过去!
王玄宾一声暴吼,纵身扑了上去,竟然撞飞了一匹冲过来的骏马,力道在愤怒后变得格外惊人!撞飞那马后王玄宾也不好受,却生生忍住,从那倒霉的骑兵身上捡起长刀,有兵器在手,这些狂妄的禁军不过半刻就都成了死尸。
然而王玄宾回头看向中军大帐时,不由悲愤填膺。
原来一群禁军早已看中中军大帐,人人手挥一条绑了铁钩的长索,猛然扔向了中军大帐。数百支尖锐的的铁钩划破了帐篷,随着马匹的奔跑,在火光中能看到不少铁钩都沾满鲜血,有些甚至还拉着一个人倒拖出来!中军大帐此刻已然被拉倒,王玄宾看到悲痛欲绝的董何徒然坐倒在地面上,正预备去救他时,忽然一支铁钩破空划去,钩住董何的后领,顿时将他拖出十几丈!
混乱之中,王玄宾隐然听到这些暴戾恣睢的禁军发出猖獗大笑。
他不由更怒,连忙扑了上去,一刀劈断拉住董何的长索,搂住他时,右卫军的都指挥使已然气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王玄宾看着死去的董何,心中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一群禁军扑来,刀戟齐指,他不由生出死志,心想这么死去,也能陪着这三万将士,黄泉路上不会落寞。
忽然一声哭号传来,自是某个负伤的右卫军将士受痛不过,却一下惊醒了王玄宾!
还有人没死,我或可还能救他们!
这个念头生起,王玄宾陡然暴发出无限力量,手执长刀杀出一条血路。
这个夜晚,右卫军大营血流成河,禁军和右卫军的尸体堆积起来覆盖了整个营地。后世称之为“凤凰血夜”,它代表了一个旧时代灭亡的征兆,并同时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昏君无道,应天而反!
夏王朝第一支真正的义军出现了,王玄宾带着数千聚拢起来的右卫军迅速离开了凤凰城,开始如同马贼般横扫秦凉二州各郡县,只是他们并不搜刮钱粮,将郡县攻破后,就大开仓库,赈济流民,一时无数热血男儿加入了这支义军,很快形成了五万虎豹之骑!
王玄宾自称“应天侯”,自己的将士则称作“应天军”。宣告自己应天之名,来灭亡这昏庸的王朝。
而当应天军势力越来越大,消息传到淮州,却犹如一个晴天霹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