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州给他们找下的住处在西城,靠近城中的地方。伊州城并不太大,即使是像现在这样从东门入城,想要回家最多不过就是半个时辰。
天色其实并没有那么晚,只是略微有些发暗而已。
“要是一直这样倒也不错。”紫轻声说,眉目之间带着些许憧憬。
绯笑笑。“但愿。”
最近宁州传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少,甚至有时候几天也只有一条。虽然守将始终都没说出类似告急的话语,但是告急似乎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知州去东山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在州衙,整天和他那些下属们处理公务,那两个少年的任务,也变成了陪韩四公子读书。
四公子名字叫休。
因为韩休最近主要的精力放在了缠这两个同龄人讲异国见闻上,不去酒馆狂饮,也不纠集那群一直听他话的孩子在街上霸道,先生的压力瞬间减轻了许多。甚至闲下来时候先生偶尔也会想想,要是这个小浪子能回头,好好读读书也是件不错的事情,没准这个资质确实不错的孩子还能去书院当肖夫子的学生什么的。
奈何江山易改,这个小霸王在听自己的课时候,调皮顽劣一如既往。还好紫在他闹得太过分时候总会出来制止,而他对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点的人总是言听计从。
能让他这样对待的人并不多,紫是第三个。可不知道为什么,韩休对绯却始终抱着些敌意,对着他时候始终面容清冷,闲聊时候也每每要反着来。而绯对这件事,却似乎是不以为然,紫也并没因为这说过些什么。
讲授完一天的课程之后,精疲力尽的先生踱进了酒馆,坐到了给他预留好的位子。
“还是按老样子?”清丽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对对对,不一直都这样的吗,少来烦我…薛老板?”
“没错,是我。”美女嫣然一笑,坐到了他对面。“魏先生今天心情似乎不是太好呢。”
薛菲和他的霏旸酒馆,在伊州城是出了名的。酒馆就在南城,离着衙门不过就是百余步。生意稍有些清淡是没错,不过这最大的原因是,只有伊州有身份的人才敢来,普通的百姓,即使有花钱的胆子,也未必花的起那钱。
老板更是一个风云人物,乍一看只是普通的纤弱女子,但绝非那么简单。酒馆刚开业时候有十几个地痞过来找麻烦,最初是想着勒索点财物,看见她之后又起了色心。
但这群人最后什么都没带走。
亲身经历过的人对这件故事的叙述五花八门,从说她会九阴白骨爪到说她会独孤九剑的人都有,前前后后有了数十个版本。不过这些故事之中,有几个细节倒是惊人的一致。薛老板打倒那十几人根本没用什么时间,很多人连一杯酒都没有喝完就看到这些气势汹汹的地痞都倒在了地下叫苦连天。
另外一点是这些人没有一个受的伤是重到伤筋动骨的,全都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不必想也知道她是有意留力,只是略施薄惩。
“谁说不是呢……不怪人常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您这一个书院出来的大才子,不会又被我那弟弟欺负了吧。”美女促狭的笑着,“都说肖夫子的学生都是人中之龙,可夫子要是看见你如今这个模样,估计他就过来直接把你酒壶拿走了。”
“又不是没跟你说过,当年在书院时候我做的最多的就是给夫子跑腿打杂,我们十多个人,唯独我一个被使唤。还有你那弟弟,讲他也不听我讲,追我也追不上,还能怎么办?再者说就算追上了我也打不动他啊。”
“那要不我教你专门对付我那弟弟用的几招?”
魏先生摇摇头,动作很是潇洒。“这十六个人里面,我老十四算是在武学方面有些天赋的了,可最后能用的,也不外乎那几下。夫子的学生,就算传的再神乎其神,可最后其实就是书生。既然是一书生,我再去努力习武,又能做些什么呢?我胸中可是没什么沟壑,学不了老五的投笔从戎。”
“看来您对我这弟弟是束手无策了呢。啧啧。”边说着,她边起身到了柜台,又拿来了一壶酒。“您这酒,可是喝得急了点。”
“倒也不是。”魏先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韩休倒是挺听那个人的。”
薛菲沉思了一会。“你是说那两个异国人?一个红发一个紫发的?可这又怎么出来了‘那个’人?”
“说也奇怪。韩休只听那个紫的话,而那个绯却似乎是他的仇人。”先生说。
“这……还是挺有意思的。”她神采飞扬起来。“哪天我一定要把它弄明白,顺便考考小休的功课。”
霎时间魏先生的面色惨白。“薛大掌柜的,您开着这么一间铺子,知州大人他年纪也大了您这当干女儿的也要照顾,您这么忙,您弟弟的功课就还是我们这群闲人来管吧。”
薛菲征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瞧给您吓得,那我不去就好了吧~。”
魏先生的脸色这才逐渐向正常方向转变,他点点头,随后又是一盅酒下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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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卫扬是谁?”萧紫指着一个名字问。
韩休懒洋洋地撇了紫一眼,回答到:“他啊,他是我菲菲姐的丈夫。”
“你不是只有三个哥哥吗?哪里又来的姐?”
“她是我爸认的义女。她父母死的都很早,我爸又是他父亲的莫逆之交,就把她接过来照顾。”
正说着,韩休突然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不过似乎他还是起来的晚了,还没到门口,就已经有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父亲大人您回来了。”他深鞠一躬。
“嗯,回来了。”知州答应着,脚步依然不停地向屋里走去,进了自己的屋子,关上门。
还在错愕间,房间里就传出了鼾声。
“恐怕是有几天没睡了。”紫摇摇头,苦笑道。
“军情越来越紧啊。”韩休回应。
“我也该回去了,不能让绯他一个人在家里干活。对了,卫扬他现在在那里?”
韩休的神色变得黯然。“他大概是,已经死了几年了。”
紫的脚步一顿,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走了出去。
宁州的音信彻底断绝了。有的人说,团练使已经战死,知州没有办法投降了周人;也有的人说,宁州知州知道已经没有办法守城了,已经自杀殉城。最乐观的人说,虽然宁州城被攻下了,但是无论团练使还是知州和通判都突出重围逃了出来,现在正在回京都报告军情的路上。
宁州已经固守了三个月,他们所依靠的,只是残破的城墙,还有不仅老弱而且人数也在绝对劣势的士兵。没有人愿意责怪他们,即使是听到官员们已经投降了的流言。为国家守土,他们已经,做的足够好。
有一天,一个顶盔掼甲的士兵,走进了伊州城。他的铠甲已经破烂不堪,他的身上,落满了战场上的烟尘。他的腿受了伤,走路时候一瘸一拐,走一走之后还要停一停。伤口处包扎的很是粗心,正向外渗的血已经是如墨一般的颜色。
人们都默默地看着这个从北门入城的士兵,一步半步地挪向城南的官府衙门。
谁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谁都不愿意把它说出来。
“或许怯懦,或许贪婪,或许是别的什么,”——这是陛下当时,在京都血战之后,面对着剩余的军队,发表的宣言:“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缺点。我们每一个人都会老,会死,但是我希望,在我暮年,或是濒死时候回忆从前,我能很自豪的对自己说,尽管我曾有过无数的问题,但至少,在面对异国的侵略时,我的表现配得上这个词‘勇敢‘。是我和我的兄弟们奋战,使得侵略者们被赶回了家,是我和我的兄弟们奋战,使得我们的后代们,能够看见,并且去建设一个和平的家园。即使最终我们失败,我们也要让天下的人们都看见,齐人也许可能被统治,也许要忍辱负重,但他们永不会被征服。”
“数百年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我们的祖先们,他们喊出了这样的话语。”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他们最终,确实的做到了。”
太和四年六月二十日,宁州城破,自知州以下大小二十九名官员自杀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