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飞机要起飞了,飞机上很静,静得能听到她的心跳,听到她的呼吸,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久旱的禾苗见到了甘露,他已经很满足,努力压制着自己的表情,只是用眼光凝望着她。
当柳儿回到家里,看到黑白相间的灵堂已经布置好了,看着躺在灵堂上的父亲,心中愁肠百结。
似乎从前那些一幕幕还在眼前,那个口中常骂着女儿没用的男人还在站着,那个常说女孩子是菜籽命,不知道将来要撒到哪里,就种在那里的声音也还在耳边,那个常常会说自己是个绝户头的男子还蹲在树下抽烟……
那苍凉的回忆还在心间,那么熟悉却又遥远,而今已经物是人非了。
那个常低着头的男子,因为有两个女儿总会觉得低别人一头的男子,躺在灵薄上,头上还包着细白纱布,旁边还放着一块后头骨盖——“姐?”柳楠跪在门口烧着火纸,眼泪汪汪地看着柳儿。
柳儿走上前,跪在地上,并没有看柳楠,却看着灵堂说:“爸,不孝的女儿回来了!来看你了!”说完磕了三个响头。
室内的一些亲戚与邻居都在坐着,有的出来拉柳儿,柳儿与柳楠相依哭泣。
只听到有人说:“那就是柳儿有钱的丈夫,人长得不错,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柳儿一顿,并没有反驳,她知道他们在说安冉,自己任柳楠拥着,却知道,自己伤害了这个最亲的妹妹,对她的负疚越来越重。
“柳儿回来了?”母亲有些浮肿的眼睛望着门外的方向,还躺在床上的她,看起来格外脆弱,像是随时要飘去的一朵云,又像是深秋随时待落的秋叶,总要人小心地照顾着她,怕她一不小心也会消失。
“妈,我回来了!”柳儿擦着眼里泪水,看着还躺在床上的母亲,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因长期不见阳光,脸色有些发黄的苍白。
柳儿小心地应着,她怕她会太伤心,她的肾还有着排异的反应,能坚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以为我也见不到你了呢?”母亲说着,声音里有些难过。
“妈,柳儿不孝!”柳儿眼里噙着泪,双手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
“柳儿,妈知道你很辛苦!答应妈,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照顾好柳楠!”母亲说着,喘着气,像是憋足了元气,只为了给她说话。
“妈,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柳儿给母亲平复着呼吸。
“答应我!”柳儿的母亲固执的说着。
“好!”柳儿点着头,任泪水肆意泛滥。
柳儿看着那座新坟,那是她父亲的坟,想到那一座座的黄土堆就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千百万年来,谁也摆脱不了这最终的束缚。
树叶在随风起舞,却不同于那座土坟的孤独。
“死了好,死了好,大红缎子新棉袄!”一个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柳儿的沉静。
柳儿回头看到一个穿得简单,却身上有着很旧的旧衣服,还穿着斜襟的老式衣服。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好奇地张望着四周。
柳儿知道她是附近的村民,但对于她为什么这么说,柳儿心里还是很难受,那种丧父的痛,她还没有解脱出来,听到她的话似是讽刺。
“你看那一个个的大坑,就是给我们挖好的棺材坑啊!”那个老太太用手指着,那看起来连绵起伏的一个个大坑,柳儿听说那些坑是因为城里要盖高楼,就把这些土地里的土取走了,因是深坑种不了庄稼,坑还是空着的,每家的地头都有一个坑,那大坑至少有一米多深,每个坑都是方方正正。旁边还有一些建筑垃圾,那肥沃的土地,再也不能用流油来形容,只能说是垃圾堆里种庄稼。
“我生在这片土地上,死在这片土地上,活得好累!今年六十三了,四十年前想着以后有了儿子,老了就可以享福,现在老了,一个人要把他们的地全种上,跟旧社会的长工一样,比旧社会的长工还差,还要替他们养孩子,他们还都要问我要钱说买房子,农村没有办法住!我就剩这把老骨头,活一天就干一天,杀了我也不值钱了,以后快死的时候就躺在这大坑里就行了,不用他们再花钱埋了!”
老太太说着用袖头擦着眼泪,那蓝色的斜襟老式大衫,在风中飘荡,她似乎完全不理会柳儿此刻的心情,完全没有把她当成一个丧父的人,她只是遇到一个路人,说一下自己的心里话而已。柳儿这才看到,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短短的锄头。她的泪不知是被风吹的的,还是这么大年纪活出来的感慨,柳儿觉得她很可怜。
柳儿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手机来接电话。
“妈妈!那是妈妈!”小孩子突然好奇地用手指着的手机叫着,不肯离开。
柳儿接的电话是阿超的,阿超告诉她,他要去赚大钱了,赚了大钱再给她联系,他说他要赚大钱让奶奶生活好点,他奶奶病了。他不要跟他的父母在一起生活,活着没有那种亲情的感觉……
柳儿听着阿超讲完,然后对方匆匆挂了电话。
柳儿原本以为是小孩子在叫她,没有想到,小孩子一直指着她手中的手机叫“妈妈!”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妈妈,只是听到电话里经常教他叫妈妈,所以,他一看到电话,手机,都叫妈妈!”老太太一给柳儿边解释着,一边抱着孩子对他说:“老了,抱不动了,你下来走走,我们去抓兔子!”
老太太跟随在孩子的后面,向远处走去,一会儿小跑跟在孩子的后面,一会儿停下。
柳儿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里见的一个老太太一样,一会儿,看不到人了,只留下那一座孤坟与一个个的大坑。
柳儿为留守的老人感到可怜,他们没有任何收入,只靠着几分薄田。活到老,干到老!没有休息,没有休假!同时也为这些留守儿童感到可怜,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爸妈,哪怕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难道小孩子长大后,到了父母的身边都要离家出走吗?阿超说出去赚大钱,一定是离家出走了,去了哪里?去做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是谁的错,谁的过?是可怜的留守老人的过失?是农民工的悲哀?还是社会的必然?他们是未来的一代,未来的国家是什么样子?这样没有童年的孩子,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在农村遗弃老人中长大后会挑起国家的栋梁吗?
为谁难过?为谁伤心?为谁悲哀?为民工?为社会?还是该为国家?
安冉从远处走来,看着夜色中穿着黑衣的柳儿,绸缎般的黑发在风中飘起,只有挺直的脊梁看起来带着孤独的忧伤。她似是要把自己与夜色溶为一体,把自己隐藏得让人看不见。
黑色预示着悲伤,不祥与死亡,同时黑色也像征着孤独,骄傲与高贵!
他希望柳儿能远离黑色,他不喜欢黑色,无论象征着什么,他只希望他能保护好她。
“天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安冉走到柳儿的身边轻轻地说道。
“不用再看这些坑了,这一定是你们这里的地方官贪钱的,所以才允许工地来挖这里的土!”安冉拉着柳儿的手,轻轻地抚着。
“你怎么知道?”柳儿问了一句。
“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安冉拉着柳儿向前走去。
柳儿并没有把手从安冉的手里抽出,任他拉着。当他们走到家门口时,柳儿呆住了,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来到这里的人,是一个她特意交待不能来这里的人,那个人就是文明。
空气好像凝结了,很静,呼吸就有些困难。空气好沉闷,坐在室内的人都看着安冉,又看了看柳儿,再看看文明。
李林看着那个站在前台的小姐,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那种痴痴的表情,就像是在等着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来把她带走。
夜色阑珊,灯火炫明。
深圳的夜,继续演绎着它的不同,继续演绎着它的繁忙,也在悄悄继续着有钱人的荒淫。
李林走进酒吧,只是为了寻陈逸,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他进土管所,他想进警局,因为他毕业于黄埔军校。
进入酒吧,李林并没有看到陈逸,可能是因为她还没有到来。李林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喝酒,喝酒!”
“再亲一个,亲一个,让我摸摸,有钱啊!有钱啊!”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李林不自然地回头瞧了一眼,那个男人有着莫名的熟悉。
他看到那个男人靠在椅子上,他的胸前贴着一个妖冶的女人,那个女人的半个胸部都在外面露着,紧紧地在那个男人的胸前磨来擦去,男人用那红色的几张大团结,轻拍着女人的脸,邪淫地调笑着。旁边还有几个女人,都穿得极为单薄,拿着酒杯嗲声嗲气地叫着。
李林侧过头,倒了一杯酒,自顾自地喝着,对于这种情况装作不见,这里是深圳,深圳是有钱人的天堂,有钱人愿意怎么消费就怎么消费,对于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他极为不屑,哪怕社会风气已经如此。
没有想到,那个胖男子居然与那个像狐狸一样的女子,亲亲我我地坐到了李林的对面。借着酒吧里忽暗忽明的灯光,他看清了,坐在他对面的人就是文明,柳儿嫁的那个男人。
“你小子,来这里还装什么正经?去好好服侍他!”文明说着,推开怀里的女子,把她往李林的方向推,脸上带着笑,那种笑是怒极反笑,不是真心的笑。
“一边去!”李林看到来到他身边的女子,低吼道。
那女子看着李林的样子,倒是笑笑地像个八爪鱼又挂在了文明的身上。
“你怎么对得起柳儿!”李林说道。
“你是要我对得起她,还是要我对她好?你是希望我多宠宠她?还是要我多宠宠她们?”文明的手还在抓着三陪女的胸部,三陪同女发着嘤咛的声音。
“你好卑鄙!”李林骂道。他都不希望,他希望柳儿能过得好,过得开心,可是,过得好,让文明宠柳儿爱柳儿吗?他也会受不了的,他无法想象那个样子,如果柳儿跟文明在一起生活不开心,他只想把她抢回来,他想让她快乐,让她开心!
“卑鄙?有你卑鄙吗?你说,我家里的那些柳儿与你亲吻的图片,是不是你送去的?是不是?”文明甩开挂在他身上的三陪女,对着李林大声质问。
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去柳儿的老家,看到了柳儿与另一个男人手拉手,为此很生气,虽然与安冉打一架,他还不解恨。
回到家里,却看到他的老母亲手里拿着一张A4纸,那张纸上也同样打印着大大的柳儿与李林亲吻的照片——他还写了离婚协议给柳儿,到现在,他与柳儿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他后悔了,他不想离婚,一点都不想。
“不是!”李林站了起来答道。
“不是!你不是想与柳儿一起过日子吗?告诉你,她还有个姘头,根本轮不到你!”文明又吼道。
“那你就与她离婚吧!”李林话说得轻松,像是就等这个机会,然后轻而易举地提出让他离婚似的。
“离婚?你以为要你提吗?妈的,她就是为了老子的钱,现在她的爸妈都死了,既使不用你说,她也一定会和我离婚的!”文明气呼呼地骂着,继续说:“她就是个骗子,骗子!骗钱的骗子!她就像个婊子,找了这个找那个!”
“啪!”一个巴掌的声音,是李林一个耳光响亮地打在了文明的脸上,三陪女们吓得发出尖叫。
“你敢打我?你不想活了?老子今天给你拼了!”文明用手捂着火辣辣的脸,说着就扑了过去。
二个人在酒吧里扭打成一团,抱在一起扭打着。
李林一拳打在文明的眼上,文明的左眼本来就被安冉打青了,现在右眼又被李林打成黑的了。文明打在李林的胸部,却还是痛得哇哇叫。
只听到旁边的服务生在慌忙叫着说:“快报警!”
“有人敢在陈姐的地盘上打架呢?怎么办呢?”
“听说,那个人还是陈姐的一个朋友呢!陈姐很器重他!”
“快给陈姐打电话啊……”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显示着服务员们的镇定。
文明被打得火冒金星,眼睛发黑,那个胖胖的身子,再加上两个黑眼圈,就更像熊猫了。
“这婊子的两个姘头都打我,我跟你拼了!”说着就往李林的方向猛扑,李林是军校出身,身子敏捷很多,轻而易举就躲了过去。
文明因为酒吧内的光线昏暗,又被李林打中了眼睛,看不清环境,脚不知绊了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停地“哎哟”着。
李林看着地上的文明,用着认真却坚定的语气说:“你和柳儿离婚!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是一类人的!”
“离婚?为什么要我离婚?我不离婚!”说着就要趔趄地爬了起来,有点东倒西歪,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想到了柳儿与安冉,还是想到了安冉他们也打了一架,还是又怀念起了柳儿,他居然号啕地大哭起来。
“不用我去找她离婚,她也要找我离婚的!她爸妈死了,哈哈,死了,她再也不担心他们的医药费了,她就要走了,要离开我了——”文明自己说着,手里还拿着一个酒瓶,向李林走来。
“是你!是你让她跟我离婚的!我让你死!你死了,她就不想你了!”说着,文明就把一个酒瓶往李林身上砸。
李林抓住他拿酒瓶的手,用力一甩,就把那个酒瓶甩了出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弧度,落在地上,碎了。
“你不要去伤害她!”李林双眼直直的看着文明,眼里有着狠绝。
“我伤不伤她?管你什么事?她是我老婆,不是你的。我和她离婚了,她也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文明还在笑着,又哭又笑又叫,一句话反反复复,说得不清不楚。
李林听到这句话后,心里一紧,却又问道:“你和她离了,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文明似乎并没有太畏惧李林,而是在向他挑衅。
“够了!你闹够了吗?松开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得有些疼怜又有些怒气,声音宏亮,整个酒吧都安静了下来,是陈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