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们冷静,你们就是不听,动不动充英雄,现在充呀,闹出人命了,你们不怕,我怕!人命大过天,你们有多少理由能把一条命扼杀。她抹了把泪,泪水已冲出她的眼眶,奔涌在脸上。她哽咽着继续说,现在你们清醒了吧,还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村民们傻站了片刻,悄悄放下手中的东西,无言地垂下了头。村口死一般的寂静。
听我一句话,让他们带人走,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无论你有天大的理由,触犯国法谁也救不了你。她说着走向警车,看着那些一个个戴手铐的人,那几张刚才还不屑一顾的脸全都布上了乌云,有两个已在车里哭了起来。看来死人的事真是可怕的。林雅雯最后站在陈喜娃面前,忍了几忍才说,你对得起你爹吗,他养你三十年,就是为了让你打人放火?
陈喜娃双手蒙住脸,不看林雅雯,也不说话。
让开,让车走。林雅雯最后对地上的老人,声音略略有些威严地说。
使不得呀,林县长,抓去是要吃枪子的呀,林县长,你救救娃们吧。几个老人突然跪在她面前,磕起了头。林雅雯难过地掉转头,望向天空。
沙漠的天蓝得令人心惊。
警车最后缓缓地启动了,几个不甘心扑过去要抱车轱辘的老人让胡二魁一顿脚踢到了边上。老人们猛一下抱头痛哭,哭声撕扯在沙漠里,久久不肯散去。
乡上的干部将群众一个个连劝带说地劝了回去,村口一下子空荡了。
林雅雯迈开步子的一瞬,猛地望见一个人,不远处的沙梁上,红柳丛里,站着一个木雕般的老人,一头乱蓬蓬的白发,满脸胡须,表情凝重得如同秋日的天空。
他正是六十岁的治沙英雄陈家声。
夜色沉沉,空气闷得人难受。
村支书胡二魁在乡上开完会,急急地回来了。刚进门,就被群众围住了。胡二魁拿毛巾抹了把脸,跟老婆要水喝。老婆忙给他倒水,边倒边说,乡上咋说了?人不能白抓!
胡支书,你可得想法子呀,牛根实的爹拉着哭腔说。
胡二魁喝了口水,抢白道,瞎嚷嚷啥,抓的又不光是你儿子。
牛根实的爹还想说啥,却被别人打断了。屋子里嚷声四起,有叫喊着报仇的,有说到县上市上闹的,还有人说,欺负急了一把火把流管处烧尽,看谁厉害。胡二魁猛一摔杯子,都给我住嘴!
屋子里刷地静下来,胡二魁这才说,光发牢骚顶屁用,眼下要紧的是想法儿把人弄出来,我打听了,这种事儿上头也不好办,事是大伙挑起来的,他不能拿谁一个人顶罪,这叫啥来着,对了,法不责众。牛根实的爹一听,忙给胡二魁点了根烟,坐下听他继续说。
眼下心要齐,谁也不能半道上撒驴,把磨搁在一边。七十二,你先说说,那天打人谁没去?
叫七十二的忙站起来,环顾了一眼,说,王树根没去,说好的一齐上,他提前溜了,说是骆驼不吃草了。
妈的,骆驼要紧还是树要紧?会计,把王树根写上,他狗日今年甭想浇一滴水。
还有刘成家,他去了,可没下手,只站边上看红火。
对,我也看见了,牛根实的爹忙作证。
刘成家来了没?胡二魁边喝边望,发现刘成家没来,气不打一处来地骂,这狗日的,出点子时比谁都积极,真到了要紧处,他倒成了孙子,把他也写上,他狗日的今年种的包谷最多,看他到时候要水不。
七十二一连揭发了四个人,都是些平日为人不咋样的货,胡二魁像是早就算计到了,也没多发议论。他说,县上眼下怀疑朱书记,我们得想法把他脱干净。
对啊,不能把赃栽到他头上,有人附和道。
你们听好了,县上很有可能派人来调查,大伙都把嘴夹紧,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大伙心里清楚,有多大的事我胡二魁一人顶着,要是捎带上朱书记半个字,我叫你们好看!
大伙纷纷说,我们都是吃五谷长大的,不用你安顿。这时外面放哨的刘骆驼跑进来说,声音小些,村子里有人走动,看不清是谁。
胡二魁回了一句,只要不是林县长就行,你给我看好了,要是她来,就说我屋里没人。
这林县长,到底可靠不?有人怯怯地问。
这人我还吃不准,不过她已经在怀疑我了,后晌吃饭我故意套了几句,她嘴紧得很,套不出啥。她对朱书记最有看法,冲这点,也不能跟她讲实话,问死就一句话,事是大伙挑的,人是大伙打的,有本事把沙湾村的人全抓去毙了。
接下来他们开始商量怎么救人,村支书胡二魁显然政策水平比众人高,他说,我已跟祁律师问过了,祁律师的意见是先想办法把人保出来,一时半会儿上头也治不了罪。会计,待会儿去收羊,一家一只,王树根他们四家收两只,要是嘴犟收三只,救人用钱哩。你们几家放心,人我给你一根毛不少地要回来,村上的事,还得大伙都齐心,把话带给王树根,他是不是不想在沙湾住了?
人都走尽后,老婆忽然不放心地问,要是上头查你咋办?
夹紧嘴,有问的没?
起风了。
人们担心的沙尘暴终于来了。此时正值四月,庄稼刚刚爬出地面,嫩绿的苗儿还经不起沙尘的折腾。沙窝的红柳、芨芨草、黄毛柴虽说绿了,可毕竟嫩得很,还挡不住风沙。胡杨绿得晚,此时新枝儿刚发芽,旧枝儿还没褪尽,风一吹,枝儿便嘎嘎地断。这是真正的沙尘,一来便气势汹涌,遮天蔽地。林雅雯正在给村干部开会,猛听得外面吼吼作响,眨眼间天地便一片昏黑。她忙通知村干部立即回村,乡上干部也分头下村。人还没走出乡政府院子,风沙便把世界彻底遮盖了。
没想到,谁也没想到,等看到滚滚沙尘从北部沙漠狂吼而来时,人们全都惊得哑了。
林雅雯跑进沙湾村,就看见地里的人往家跑,沙梁上的人往草丛中跑,学生娃娃则四下里乱钻,吓得大人满庄子喊。一只鸡在草垛上打鸣,刚扯开嗓子,让风嗖一下掠到空中,惊得女主人“鸡呀”一声,嗓子里就灌满了沙。落下来时,鸡已被刮到了几十米外。两只拴在胡杨树上的羊让风扯断了绳子,跌跌撞撞地卷着跑,一只撞在电线杆上晕了,一只卷到了井里。村里的草垛被掀翻了,草舞起来,铺天盖地。
林雅雯带着乡上一帮人,先赶紧把学生娃娃往家送。狂风掀起她的衣襟,掀起她的头发,耳朵里灌满了沙,近在咫尺的强光景说话她都听不见。强光景只好拽住她,对着她的耳朵大喊,林县长你回乡上指挥,这儿有我们。林雅雯拽开强光景,她看见一个孩子失足掉进了干渠,幸好干渠没水,便跳进去抱起他,问是谁家的。孩子吓得六神无主,猛一下扑她怀里哭起来。
等把陈喜娃的儿子送回家,黑风便涌来了。真正可怕的是黑风,到这时,沙湾人才知道最可怕的时候到了。人们纷纷躲进家里,门关得死死的,听黑风吼吼地掠过。树被刮断了,红柳被连根拔起来,卷到了空中。天地一片污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村支书胡二魁急得在屋里转磨磨,他不放心的是陈家声家,老汉种树种傻了,整天除了他的八步沙,啥都不知晓。这么大的风,竟赖在八步沙不走,若不是胡二魁下令叫七十二几个人抬他回来,说不定就让这风给吃了。陈喜娃被抓了,一个女人只能顾得上两个娃,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他可不能让陈喜娃回来骂娘呀。几次要出门,都被老婆拽住了,老婆扯着嗓子骂,有天大的事也得要命,你瞅这风,出去不把你活吞了才怪。
黑风持续了一天一夜,整个沙漠像是被洗劫了似的,一尺厚的黄沙覆盖了整个村庄,田地不见了,麦苗不见了,绿树不见了,草丛不见了,世界一片浑黄。沙湾人欲哭无泪。
林雅雯算是再次领教了沙尘暴的厉害。
南湖毁林事件的调查会在流管处召开。县委书记祁茂林是在风中赶来的,车子被风堵在路上长达五小时,手机也断了信号,急得他直在车中骂娘。隔着车窗,他亲眼望见一户人家的房子被风掀翻,几次他都要下去,被司机强行关在了车内。还好,风停后他跑到那户人家,人没伤,幸亏全都躲在了水窖里。几年持续干旱,水窖全成了摆设,人畜饮水要到几十里外的沙漠水库去拉,仅这一项开支,就增加农民负担几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库竟也干涸,后来国务院拨出专款,加上联合国的支持,才从上游把水调下来。
祁茂林一到胡杨,先是安排救灾。这次沙尘袭击给农民带来的损失可谓巨大,灾情调查了刚一天,就调查不下去了,因为农作物全部毁了,房屋受灾程度也很厉害。祁茂林紧急安排县上各部门全力支农,先帮农民把家安起来,能吃上水,然后再想办法抗灾。
现场会是由市委跟水利厅联合召开的,市上主要领导也都来了,大家心情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时,曾跟水利厅主要领导汇报过南湖的事,当时并不知道死了人,汇报的主题便是那片林地,请求省厅重新派专家论证,对流管处的改革一定要在保护沙漠生态的前提下进行。当时省厅也答应,说是派人下来。现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个,大风中又一名推土机手因医治无效死了,问题的性质一下变了,大家都不谈毁林的事,而是把矛头直接对准沙湾村的村民和背后指使的乡领导,这便让祁茂林很被动。
会议开了半天,沙湾村的村民前前后后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没一人承认乡领导在背后指使,都说是村民自发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祁茂林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可另一个心里,却感到痛。村民们显然是抱了极大的敌对情绪,说话硬梗梗的,把市委领导也不放眼里。
会议开到中午,也没扯出个啥,祁茂林觉得憋气,望了一眼被沙尘毁了的大片庄稼和农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来。吃饭时他悄悄跟市上领导商量,能不能换个方向开,这样开下去于事无补呀。市领导恶恶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吗,这比“12?1”还严重!
下午再开,市领导就发了火。县长林雅雯居然没到会,说是去了救灾现场。省厅来的两个副厅长意见很大,本来下午要追究县上领导的责任,林雅雯这个组长不来,等于是向省厅示威。市领导让祁茂林亲自去叫,祁茂林走出会场,点了根烟,沿着沙梁走,所到之处,满目荒凉,厚厚的沙尘将大地的绿意全吞没了,远处的村民们正在忙着清理田里的沙土。村庄呈一派灰黄色。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杨乡当书记的时光,那时节,虽说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绿意一到春天便扑面而来,红柳、梭梭、沙刺、胡杨,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态迎接春的到来,野兔不时在其中窜来窜去,野鸽子成群结队往沙窝里飞,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这才几个年头,沙湖就成了这样子,再这么下去,胡杨乡的农民就没法立足了。一想到这个问题,祁茂林就觉得心被啥东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梗得他直想冲大漠吼两嗓子。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突然在一块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让沙埋了,只露出上面两个字,胡杨。祁茂林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一组镜头:火红的秧歌队,震耳的锣鼓声,披红带彩的人们,豪情万丈的誓言。那时他刚当选副县长,一场声势浩大的平沙造田运动开始了。县上提出用五年时间,将沙漠改造成良田,创造人类历史上一个奇迹,让浩瀚的大漠变成商品粮基地。于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从山区的各个角落搬来,人唤马叫,好不热闹。一片一片的沙枣林被砍倒,推土机昼夜不停地叫,一个又一个开发区在沙漠剪彩,立牌,一口接一口的机井开始往外抽水,形势喜人得很。祁茂林脚下的这片胡杨乡井灌开发区就是他亲自剪的彩,当时他的照片还登在地委党报的头版上,风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吸了口气,发出一声叹息,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脚下这片土地,艰难地收回目光,脚步沉重地离开石碑。他忘记了出来是做什么,当忧心忡忡回到会议室后,才记起是去叫林雅雯。抬头一看,县长林雅雯正在发言。她不发还好,一发,市领导的火就发起来了。
林雅雯的发言直冲省厅两位副厅长,说胡杨河流域管理处的改革是造成两起恶性事故的根本缘由,如果听任流管处将南北湖几千亩林地毁了,那她这个县长就是历史的罪人。
市领导接过她的话就发脾气,如果你是罪人,那证明我们在座的就都没党性,都没替老百姓着想。雅雯同志,今天的会不是讨论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是让你们反省自己,在做好群众思想工作这点上,你这个组长到不到位?有意见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谈,但聚众闹事,集体械斗,致死两条人命,难道你们还不该吸取教训吗?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点沉痛地说,吸取教训的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领导,是我们每一个手中有权力的决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