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秋想,同是女人,婚姻赐予的福祸竟有天壤之别,婚姻这魔鬼,她到底有多少个面孔?
林婉秋将近用了十天的时间,才把那本簿簿的日记读完。
这十天,胜过她所有的日子。她一下迷茫了。她不仅搞不懂肖雅丽,她连自己都陌生了,陌生得很。她必须重新找一面镜子,把自己好好打量一番,她觉得魔鬼与人根本没啥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人是有画皮的,而魔鬼没有。所以人觉得魔鬼可怕,其实魔鬼见了人,那才叫怕呀。
更让她陌生的,是周志远。她忽然觉得周志远离她那么远,远得她几乎从没看清过他的真面目。
林婉秋是多么地想看清呀!
林婉秋就是在这样迷茫的心态中想到辞职的。
从大洋公司走出来,林婉秋竟迷茫得不知该去哪儿,望着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流,林婉秋忽然觉得所有的人都在走错方向,她真替他们担忧啊。后来她想到一个地址,一个被肖雅丽在日记中反复提到的地址,富民花园15号,它就像一个魔咒,紧箍在肖雅丽头上,只要魔咒一响,肖雅丽就会在纸上翻滚。
林婉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敲响了那扇门。
半天后,门缓缓地打开。开门的是一老妇,她像一棵枯树,直直地插在门口。凭着脸部的轮廓,林婉秋断定她就是肖母。肖母有点混沌的眼睛在林婉秋身上盯了一会儿,扔下林婉秋,自己钻卧室去了。林婉秋只好跟进去。
肖母躺在床上,床边多了把椅子,是肖母为林婉秋准备的。
林婉秋坐下,她的视线立刻被墙上的相片捉住,一共六张,从左往右看,是一个人慢慢走向衰老,从右往左看,是一大片记忆。
照片上的肖母很漂亮,很性感,确实有股子勾魂的魅力。
您怎么不问我是谁?林婉秋觉得肖母很怪,她像是早就在等林婉秋。
你是一个好奇的人。肖母双眼微闭,一脸宁静。她的声音很有质感,不像一个老妇的声音。
我是雅丽的朋友。
肖母静静地躺着,半天后才说,雅丽没有朋友。
我也是志远的朋友。林婉秋又说。
肖母眼睛睁了一下,复又合上,说,他好久没来了。
您……孤单吗?林婉秋费了好大劲,才把话问出来。
你看我像个孤单的人吗?
林婉秋一时没话了,她发现要问出那句话实在很难,她甚至不想问了。她觉得打破一颗已经宁静的心实在有点残忍,况且她要问的,是一件难以启齿的秘密。算了,就让时间掩盖住一切吧,她对自己说。
烟在桌上,你自己抽,我喜欢烟草的味道。肖母突然说。
林婉秋说,我不会抽烟。
我喜欢烟草的味道,肖母重复了一遍。
林婉秋犹豫片刻,还是从桌上拿起了烟,刚抽了一口,她便呛得直咳。
你太急了,肖母说。抽烟跟人生一样,太急了会呛着,你应该慢慢吸。有多少事,需要我们慢慢咀嚼呀。肖母发了一声喟叹,然后说,你想知道什么?林婉秋拿着烟的手在发抖,她忽然想,要是一切都是真的,她该怎么办?
肖母说,你好像很矛盾。
林婉秋点点头,肖母叹了一声,问,你爱他?
谁?!林婉秋一惊,觉得心被人猛动了一下。
周志远。
爱?林婉秋一下恍惚起来,我爱吗?
爱一个人很难,尤其志远这样的男人。肖母像是自言自语。
那……你爱吗?林婉秋战兢兢地问。
我?肖母像是被问住了。不过很快她便说,我爱,我怎能不爱呢?
林婉秋一下子跌入了深谷,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没希望了,如果他真是那样一个男人,她还会继续留在大洋吗?
可她又顽固地觉得,他不会是那种男人,肖母也不会是那样的女人,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她必须搞清楚。她在自己的困惑里挣扎着,她伸出手,强烈地希望让人救上来。
肖母的叙述大大出乎林婉秋的预料,是她把林婉秋从谷底拉了上来,上来后林婉秋便觉得是她把事情搞乱了,是肖雅丽把整个人生搞乱了。可是,可是,林婉秋还是觉得,心上有一个疙瘩,怎么解也解不开。
肖母说,雅丽是个多心的孩子,她一直认为,父亲是让我折腾死的,其实她哪里知道,她的父亲是死在另一个女人床上的,这都是些旧事了,翻起来就有股子霉味。肖母接着说,这孩子,什么都认死理儿,一认上,谁都拿她没办法,她跟志远结婚的时候,我是真有病,那种病,能让人羞愧死。肖母顿了一下,看得出,往事给她的痛苦是深重的。
发病时,你什么思想也没有,满脑子都是男人,都是那一件事儿,发作完,你又被羞愧和痛苦折磨,你甚至不想活下去。
是志远帮我治好了病。肖母微微欠起身子,一说志远她的眼又亮了。
雅丽不让治,志远背着她,到处给我找名医,后来还是一个乡下老中医给我治的,只用了几味药,他说是秘方。病好后我搬了出去,病虽好了,可羞愧还在。
雅丽这孩子,是个能同甘却不能共苦的女人。志远事事让着她,我总不明白,志远为什么要让她呢?男人对女人太让,是会让坏的,后来事实证明,志远让得太过分了。
你知道志远那些年是怎么过的吗?肖母突然问。
知道。林婉秋说。
不,你不知道。肖母说。那不是一般的苦难,那是炼狱,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他的情景。肖母的泪流了下来,泪湿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却慢慢泛起红润。林婉秋发现,有些回忆是能让人年轻的。
志远跟我住在了一起,我知道他怕见雅丽,可他多么需要家的温暖呀!不瞒你说,志远有恋母情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他父亲死得早,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他偎在我怀里,像个受伤的孩子。
那段日子真美呀!肖母完全沉浸到记忆里去了,她脸上的光泽一下鲜亮,胸膛里仿佛燃烧着某种火焰。后来她说,那段日子也有点潮湿,我毕竟是女人呀!你知道一个女人的痛吗?
林婉秋抓住肖母的手,紧紧地抓住,她说我懂,懂。
不,你不懂。肖母抽出自己的手,抹了把泪说,我是在罪恶和慈爱中挣扎的,我不知道我给他的是什么,我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痛苦,可我幸福。
很久,肖母才从那一片回忆中走出来。她一走出来,神色立马变暗了。她说,雅丽一直认为我们肮脏,可她懂吗?她懂自己的丈夫吗?懂自己的母亲吗?我是个母亲,我不会做伤害自己女儿的事,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还真是纯洁。是的,是纯洁。
肖母慢慢合上眼,跟睡着了似的。
林婉秋怔怔地坐着,她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该留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在一点点晴朗起来。
告别肖母,林婉秋很想找个地方静一静。这时候她想起了孟子坤,她自然不会去墓地,她觉得怀里揣着另一个男人去探望子坤是不公平的。她选择了另一个地方。
这是昌灵山脚下,林婉秋的面前是一座石屋,石屋四周长满了荒草,当年的热闹早已没了踪影,剩下的只是一派凄清。
知道这座石屋吗?它可是当年大洋的公路建设指挥部呀。孟子坤在这里一住就是两年,把她和潇潇全扔在了脑后,直到石屋对面的昌灵山隧道贯通,孟子坤才打电话说要回家一趟。
林婉秋便等。
可她等来的却是另一条消息,不,是噩耗。
隧道顺利贯通,周志远摆上酒宴,要庆贺一番。孟子坤是不能喝酒的,他心脏不好,这一点周志远也知道,可那天气氛太热烈了,孟子坤几次要喝,都被周志远拦住,后来孟子坤发了脾气,说胜利只是你们的吗?
那天的孟子坤喝得很凶,胜利的喜悦像火一样在他体内燃烧。他禁锢了若干年的酒瘾仿佛要在喜悦中来个一次性满足,周志远起初还怕,后来见他状态良好,便兴奋地跟他连连碰杯。
这一场酒最终成为周志远生命里的一大遗憾,也是他创业人生中不可饶恕的一大败笔,当孟子坤病情发作的时候,他知道他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抱着孟子坤,拼命地想唤醒他,可孟子坤却像一个酒足饭饱什么遗憾也无的超脱者,平静地睡在周志远怀中。
周志远这时才清楚,过度劳累的孟子坤是抵挡不住酒精的。
车子在公路上疾驶,周志远乞望着医院能给他带来奇迹,后来他感觉孟子坤在他怀里动了一下,他都看见孟子坤的微笑了,他兴奋地喊,子坤,子坤,可孟子坤却沉沉地合上了眼睛。
坐在石屋前,林婉秋的心情就跟长满荒草的山坡一样,风吹草动,林婉秋再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凄凉和无奈。
八
也不知为什么,周志远忽然就想起了富民花园15号,这是他寻找林婉秋的第十个日子,他的身边坐着疲惫而又烦躁的杨小曼。
他忽地拉起杨小蔓,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杨小蔓说,整个世界都找遍了,她要是成心躲起来,我们上哪儿去找?
周志远说,可我感觉她就在身边。
杨小曼忽然恨恨道,你的感觉好厉害呀。
周志远扔下杨小曼,心急火燎地奔向富民花园,这一刻他忽然明白,林婉秋为什么不辞而别,原来她们心中都是有魔的呀!
那自己心中的魔呢?
路上周志远就想,假如他真的再失去林婉秋,他对这个世界还会有热情吗?他兀自笑笑,笑得有些苍凉,他想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婉秋一样,突然地消失在某个地方。
周志远打开门,一股亲切的感觉立刻扑面而来,只有走进这扇门,他身上的累才能彻底放下来,也只有在这儿,他的心灵才能得到歇息。这些年来,他从这儿得到了多少慰藉呀,这是他心灵之门,也是他的困惑之门,他走进来,便成了另一个周志远。
他轻轻唤了一声,像鱼儿唤大海,像鸟儿呼唤蓝天,更像一个游子在呼唤母亲的怀抱。
唤完后他怔住了,他分明闻到了另一股气息,一股陌生而又恐怖的气息。他疾步走入卧房,才发现肖母宁静地躺在床上,她的眼睛大睁着,但里面干干净净,没有丝毫内容。
周志远在床前静静地站着,面对死亡,他没有任何的惊恐。他甚至觉得人这样离开世界,其实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他跪下去,跪得那样虔诚,他的脑子渐渐模糊,像一层缓缓升起的雾,挡住他的思想。他伸出手,替肖母合上眼睛,那一刻他有种幸福感,真的,他感到自己正被无边的幸福笼罩。
他唤了一句话,一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话。
葬完肖母,秋天的落叶开始飘舞,周志远来到墓场,手里捧着两束鲜花,他把一束献在妻子肖雅丽碑前,碑上的肖雅丽文静而忧郁,仿佛她在世界的那一头,也同样地不开心。他觉得有太多的不明白要问妻子,但看到妻子忧郁的眼神,他把所有的问题全咽了下去。这一天是肖雅丽的生日,周志远说,我不能陪你吃饭了。
他走向另一座墓碑,孟子坤的墓碑,他提着酒,他想好好跟子坤喝上一场。
他看见了一个人,她立在风中,脚下是一大片的落叶。
周志远走过去,把自己的风衣给她披上。他说,走吧,你看这落叶,都染了你一身。
林婉秋转过身,近距离地面对周志远,她眼中的周志远突然变得真实起来,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就有一只手揽住了她。
落叶无声,大地寂静。
这时候杨小曼正坐在自己的独居里,她在看一条新闻,电视画面上,夺得全国青年歌手大奖赛三等奖的于菲菲一脸的灿然,给她颁奖的,好像是张副省长。
【作者简介:许开祯,西北作家。已出版《深宅活寡》《政法书记》《天净沙》《大兵团》《人大代表》《上级》《女县长》《堕落门》《打黑》《女市长之非常关系》《省委班子》《拿下》《跑动》等畅销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