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两条路在这里交叉成一个十字路口，站在路口上，能看见四周零零散散有五六户人家，路口上还有一家小饭铺。说小呢，这饭铺却也是上下两层，十几张桌面，即使放到大市镇，也可以说得过去了。只是破旧了些。招牌是没有的，一旁高挑的旗杆上久经风雨的酒招子，字迹已是模糊不清，只能依稀看出上面写着“沈记”——当然这也是饭铺的名字。一切都显得很古旧，除了大门前的一块新做的告示牌和门上挂的一副对联。
告示牌上贴着官府新发的告示，告诉来往客商小心山虎，没有十个人以上最好不要过山。对联是一副在山野间绝少见到的长联，上联是“此地人虽少，不缺野味村酒，来往客商何妨一坐”下联是“前方路尚多，惟有绿流清风，游山君子还请三思”横批是“百里独家”
时近黄昏。难得的没有风，靠上了西山的太阳发出橘红色的光，给冷清的大森林带来恰到好处的暖意，不浓也不淡。三五缕炊烟缓缓飘起，在空中渐渐消散。可以想见，炊烟下的人们正在为晚餐而忙碌：孩子们在烧火，时不时往炉灶里塞红薯、山药、小螃蟹什么的；女人们在淘米洗菜，想要做出一顿能让全家人都吃得开心的晚饭……
很温馨。很温馨的时刻，很温馨的地方。温馨，或者这就是为什么“夕阳无限好”了。
大路上一大两小三个人急步走来。确切的说，真正“走”来的就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精壮汉子，一身蛮族衣装，步伐稳健，走在这林间的小路上，嘎吱作响；大汉背着一个细长的包裹，看得出来是兵器，此外还背着一个小男孩儿，男孩大约六七岁，长得很可爱，不过现在有些萎顿；大汉身后不远处是一个女孩，十三四岁年纪，背着一个小包裹，拿着一本书边走边看，长得很是清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眼神清澈灵动之极。这女孩虽然是汉人农家打扮，可看得出来跟前面的蛮族汉子是一起的：一来她与大汉背上的男孩子长得有七分相似，很明显是姐弟；二来她始终跟在大汉身后不远处，不被拉下。女孩身量高挑，步履十分轻捷，虽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在走路，可仍然能很轻松地跟在大汉身后。
大汉来到饭铺门前，转身用夷语向身后的女孩道：“英姑娘，这里有个饭铺，要吃点东西么？”女孩“哦”了一声，合上书，看了看饭铺，注意到那副对联，看完后楞了一下，道：“就在这儿吃吧。而且，今天好像还要在这里住——好像方圆百里就这一家饭铺。”却是用的汉语，说完又看起旁边的告示。大汉点了点头，背着男孩进了饭铺。女孩看完告示，又看看对联，微笑起来，转身向四面大山看去，直到里面一位大娘叫她，方才感叹了一声：“真象是到了家里。”转身进了饭铺。
饭铺的大娘迎上前：“小妹子，你们要吃些什么？那小弟弟不说了；那个蛮子，跟他说什么他也不懂……”女孩急作了个禁声的手势，悄声道：“大娘，阿瓦查大叔可听得懂，他也能说一点汉语。而且，不管是谁，都应该叫他‘那位客官’，不是吗？”不紧不慢的语速，很好听的声音，让人听得很舒服。大娘微微一愣，女孩又续道：“青菜随意，有肉食要一点，米饭馒头要三人份，我大叔饭量很大的。”大娘“哎”了一声，笑道：“好啊。开店的不就盼着大肚汉嘛。”说完转身下厨房去了。
女孩坐下来，看天色已晚，便收起了书。揉揉眼睛，把趴在桌子上打盹儿的男孩拉了起来：“明明，功课。”男孩醒过来，还迷迷糊糊的，茫然道：“什么事，姐姐？”女孩重复道：“功课。”男孩“哦”了一声，想了一下，一字一字背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一边背一边用手指在桌子上写出来。前面几句背得很顺，从“常恐秋节至”开始，就要时不时的停下来想上一会儿；女孩既不打扰，也不提醒，只是记下了出错的地方。等背到“少壮不努力”时，沈大娘的饭已端上来了。
“呦，写字呐。”沈大娘端上饭菜，顺便还拿上来十来盏灯，在饭堂各处点起。忽然想起什么来：“这么说，你们识字？”女孩点了点头。沈大娘道：“那，门口的告示……”女孩道：“看过了。”沈大娘看女孩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猜测道：“你们……不是走那条路吧？”女孩道：“是走那条路。”沈大娘道：“那……小妹子你们只怕是要在这儿住上一两天了。不过，你们运气真算好了。这几天我们这店里已经有了……”算了一下，道：“有了七个人，加上你大叔，就有八个了，只差两个人而已，最多明天晚上就好。那个石匠，”说着话，指着角落的一个人“他都等了五六天了。”女孩道：“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沈大娘吃惊道：“啊……小妹子你们不怕老虎吗？”
女孩略一沉吟，道：“不要紧，十个人就够了。”她的意思是十个人就可以过山，而她的阿瓦查大叔一个人绝对胜过十个普通人。沈大娘一怔，她当然不明白女孩这句话什么意思。女孩也不多作解释，向男孩和大汉道：“明明，功课待会儿再说；阿瓦查大叔，先吃饭吧。”说着自管拿了个馒头。沈大娘忍不住道：“小妹子，你们真要过罗锅山？你可要想想清楚。就等上一两天而已。要不……”沈大娘看看店里吃饭的客人，小声道：“大娘不收你店钱？”女孩咽下一口青菜，道：“我们有急事——对了，大娘，您这儿有热水吗？要烫些的。”沈大娘道：“现烧就是，可是小妹子……”女孩拿出个药瓶子，倾出两丸药，交给沈大娘：“大娘，麻烦你烧点儿热水。不用太多，我弟弟洗脚用。不过烧得时候要把这药化到水里。”沈大娘接过药，感觉跟这怪怪的女孩有些说不下去了——虽然女孩可以说是有问必答——又想着这女孩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总该有些手段。于是拿着药迟疑着去烧水了。
这一番话饭铺里大多数人都听见了，于是女孩一行人就吸引了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更有个行商带着个伴当过来。打量了女孩一行人一会儿后——大汉和男孩不自在起来；女孩则只是四面看了看，随即就当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一样，自管吃饭——行商向女孩问道：“这位小妹妹，你们真要过罗锅山？”女孩点了点头，行商又问道：“一早就走，不等别人？”女孩又点了点头。行商想了想，笑着走了。
女孩三人要了一间房，吃完饭收拾完毕后就早早的休息了。大汉在门口打了个地铺，睡得很熟，呼吸均匀而绵长，兵器就放在手边；男孩睡在床上，小孩子又是赶路辛苦，当然睡得很熟；女孩也在床上，不过是坐着，确切的说，是在打坐。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房间传来那个行商和他伴当的小声计议：
“东家，你真的想要护送那小丫头？您真的觉得有八个人就能够斗得过老虎吗？”
“八个人跟十个人区别不大。不过，傻小子，这跟人数没有关系。你想想，如果真的能够凑齐十个人，你和他们一起上路，遇上了老虎，你会怎么办，冲上去开打？”
“我……我想先看看再说。”
“聪明。不过，聪明人可不止你一个，十个人里面只怕有九个人是跟你一样想的。结果呢，就是大家都不会去打老虎，大家都会先看看再说。你再想想，十个人对着一只老虎，惊战战的不敢动，对面的老虎转来转去，想要找个好对付的下嘴，这时候，你会怎么办？”
“那……赶快跑。”
“真聪明，不过，还是那句话，聪明人可不止你一个呀。说不定，还有人没等你回过神儿来，就开跑了，比你还跑得快。别人我不敢说，至少我是一见老虎我就要跑的。这时候，你猜老虎会怎么样？”
“它肯定会追过来。”
“那么，老虎会追谁呢？”不等伴当回答，商人就自己接着说：“跑得最慢的，或者是长得最肥的，又或者是看起来最好吃的……十有八九还是会追跑得最慢的。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跟那小丫头一起上路了吧？”
“哦……东家就是东家，就是跟我们不一样。”
“学着点儿，小子，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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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一句不拉，全都听到了。没有别的动作，只是停了内息，睁开眼看着前方，看着前方的黑暗，黑暗中，清澈灵动的目光越发清澈灵动，似乎能从那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些什么。
黑暗，真得很深，深得根本看不出深浅来。
女孩轻轻叹了一声，闭上眼躺下睡觉。
刚一躺下又坐了起来，眼睛中有一丝犹豫：“我是不是真的有些……太莽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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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都还没亮，跟沈大娘他们几乎同时，女孩一行人就起床了，要结帐上路。沈大娘结结巴巴道：“小妹子，你真的要过山？”女孩道：“是啊。快结帐吧，我们很急。另外，能不能准备一点吃的给我们作干粮？”沈大娘道：“小妹子，你等着……”转身进内，把老伴——也就是掌柜的，和要过罗锅山的人都叫了起来。向女孩道：“小妹子，大家昨天商量了，打算跟你们一起过山去。互相也好有个照应。”女孩淡淡道了声“谢谢。”率先结完了帐，转身上了路。大汉和男孩自然跟着——男孩没有让大汉背，而是牵着姐姐的手走路，同时一句一句跟姐姐念书。男孩很聪明，女孩只念了一遍，男孩就记住了——当然不可能是很深的书，念的是乐府诗《江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姐姐，我们不等大家吗？”
女孩不语，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声。感慨，浓重得化不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