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锦一愣,回过神来,这才记起袁茵代她网恋一事。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人肉吧,尽情人肉。反正写邮件的是冒牌货,爱谁谁。”
文员从格子间探出头来招手示意夏锦去开会,夏锦不由分说地挂断电话,生生将林梦龙晾在手机另一端。林梦龙盯着断了线的手机屏幕,只感觉阵阵森冷的阴风从后背刮过。在交友网站“蹲点”半年,林梦龙见识过各种“货不对版”的女子,不是照片和本人南辕北辙,就是网上一只“羊”,网下一只“狼”。可再怎么不着四六,也不至于翻脸不认账,见面前和见面后判若两人。林梦龙可以忍受女人无色、无才甚至是无心,但他最不能容忍女人无德、无赖和无耻,跟继母王红一个德行。
林梦龙言出必行。他将夏锦的资料在征友网站上公之于众,还附带了那三个月“谈情说爱”的邮件内容,言之凿凿地声讨夏锦的恶行。一时间,夏锦的手机变成了急救中心的热线电话,不仅谁都能打,而且二十四小时全天无休。只要夏锦一接起电话,陌生人道德法庭式的宣判便不绝于耳,女人张嘴就骂:“别以为长得像个人就能恃靓行凶,你也太把自己当根葱了。”男人则嬉皮笑脸地称:“神仙妹妹,你是不是太寂寞了?让哥来安抚你吧。”
夏锦的一张粉脸都气绿了,她凶神恶煞地责问林梦龙:“神经病,你到底想干什么?”
“打假。”林梦龙剔去牙缝间绿油油的菠菜叶子,信手扔掉牙签,解气地回敬,“出来玩,迟早是要还的。你玩弄别人的感情,就要做好准备被别人玩弄。”
这场情感事故,最终还是由肇事人袁茵出面调解。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袁茵一手挽着夏锦,一手抚着扁平的腹部,煞有介事地恫吓:“事先声明啊,我刚怀孕,胎教很重要。今天在宝宝面前,你们谁都不许吵!”
林梦龙和夏锦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两颗脑袋各自转向一边。
袁茵恳切地道出来龙去脉,为林梦龙和夏锦释疑。末了,抹一把汗,哭丧着脸央求:“咱们能找个有门脸的地方聊吗?我可是孕妇,不经晒的!”
“谁要跟他聊?”想到连日来的电话骚扰和个人名誉所受的侵害,夏锦撇嘴冷笑,“这么大个脑袋,一点养分都没有。世上好男人那么多,我凭什么浪费时间跟他聊?”
“你别得意。”从本质上说,男人都是逞强好斗的雄性动物,无论他们披着怎样的皮囊,终究戒除不掉征服欲。林梦龙就这样被夏锦激起了斗志,他握紧的拳头险些碰到夏锦鼻尖上,一字一顿地宣战,“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主动求我跟你聊的。”
夏锦柳眉倒挑,瞪林梦龙一眼,拉着袁茵转身就走。不料林梦龙疾步上前,绕到夏锦面前,捏紧拳头抖了两下,掷地有声地说:“我说到做到。不信,你等着瞧!”
夏锦和袁茵被林梦龙突如其来的拳头吓得花容失色,本能地往后一缩,闺密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异口同声地惊叹:“我的天!”
那是夏锦和袁茵,初次见识林梦龙的“一根筋”。悻悻而归的途中,夏锦啼笑皆非地问袁茵:“你到底是打哪儿捞来这么个蛮人?完全没开化!我怀疑他不光脑子,连五脏六腑里的肠子,都是直的,不会转弯。”
林梦龙一向言必行,行必果。次日,夏锦刚步出写字楼,隔着宝华大厦的落地玻璃门,就一眼认出那个虎背熊腰的背影。“他到底想干什么?”夏锦心里七上八下地发憷,却仍旧一脸清高。她佯装不认识林梦龙,笔直地从他身边走过。
“下班啦?”林梦龙疾步追上夏锦,眉眼里的笑意极为牵强,“今天过得开心吗?”
“看见你,怎么开心得起来?”夏锦简洁而强硬地顶撞道,一对黑眼珠灵活转动着四下张望,生怕被同事撞见这情景。
“那我比你幸运。”林梦龙讪笑着步步紧跟,呼哧带喘地说,“反正我看见你挺开心的,一天之中,我就这会儿心情最阳光灿烂。”
“你有完没完?”夏锦忽然收住脚步,林梦龙来不及做出反应,180斤的壮实身躯,差一点迎头撞翻夏锦。林梦龙本能地伸手去扶夏锦,却被她粗暴地推开,仿佛他是块恼人的口香糖,让人甩之不及。
“看,我说你会主动跟我聊天吧?”林梦龙站稳脚步,意气风发地盯着夏锦,平抑了气息,厚颜说道,“除非你收回对我的羞辱,否则我跟你没完。”
“做梦!”夏锦从齿缝间吐出两个字,突然拔足狂奔。她跑出50米开外,闪身躲进中心商城,躲在专柜展架后看着林梦龙像熊一样笨拙地找不着她,心里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小得意。
夏锦将戏弄林梦龙的过程当成笑话告诉袁茵,不料袁茵不笑反怒:“我说夏大姐,做人要厚道。你这样刻薄无礼,当心嫁不出去。”
“妹妹,又到姐给你上课的时间了。”夏锦仍沉浸在捉弄成功的喜悦中,说话间连颧骨都骄傲地高耸着,“嫁字怎么写?一个女人加一个家字。家又是什么?一间房子下住着人和猪。姐姐现在自己有房,有了房,还怕招不来人?”
“二了吧你。”袁茵不屑,抓起何为洗净的红富士苹果,咬了一口,“房子是男人脸上的金子,却是女人身上的壳!有了房你是有底气了,可硬气和傲气也上来了,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姑奶奶?别说我不提醒你,单身女人加上房子,就等于难嫁。没看上真人相亲节目的都是小屁孩儿吗?现在90后都开始抢攻婚恋市场了,你还当自己是三月的油菜花呢?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等将来老了,病痛缠身,身边连个端水送药的人都没有,你就缩房子角落里哭去吧!”
夏锦嘴上虽强硬地埋怨袁茵杞人忧天,心里却如打翻了五味瓶——难道房子是男人的“增值税”,却是女人的“附加税”?难道再糟糕的男人只要身后有套房子,就不愁娶不回如花似玉的姑娘?而优秀的女人若身上背了套房子,就会让男人望而生畏、望而却步?夏锦百思不得其解,莫非自给自足反成罪孽?有了房,她反倒老无所依了?凭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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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梦龙尾随了夏锦整整一个月,每天都准点出现在宝华大厦的出入口,假笑问她:“下班了,今天开心吗?”夏锦充耳不闻,林梦龙也不啰唆,只默默地加快两脚的步速,左右护法似地追上夏锦,在她身边晃来晃去。
满城蔷薇香的5月。这一天,两人走到马路中央时,迎面的交通灯变成了红色。夏锦停在斑马线上,侧过脸去,茫然地远眺夕阳,有意回避着林梦龙的目光。林梦龙见状,刚迸出一个“喂”字便识趣地闭上嘴,迈开弓字步,闪身又挪到了夏锦的右侧。
“你有多动症啊?”夏锦并不看林梦龙,语气却是厌烦的,“没事晃什么晃?我都快晕船了!”
“马路如虎口哇,”难得夏锦主动开腔,林梦龙受宠若惊地凑上脸去,眼睛笑成一对泥丸,“我怕你有危险,所以就站在外侧挡着你嘛。”
“切,好像你不怕危险似的。”
“怕呀,我也是血肉之躯嘛。”自上次不欢而散后,夏锦是第一次主动作二次问话,林梦龙心生欢喜,一张菩萨脸上笑得只剩下两颗门牙,“但我底子厚,比你经撞一点。”
夏锦抿嘴不语,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林梦龙一眼,沉吟片刻,锐利的目光渐渐柔和。就是林梦龙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让夏锦的心,像游轮撞上了海礁,溅起了火花。那天之后,林梦龙还是风雨不改地护送夏锦回家。每天接近下班点,夏锦就不自觉地加快了工作速度,她与林梦龙之间的对话和互动,也渐入佳境。
6月天,空气里弥漫着海潮的咸鲜味,火红的玫瑰与蔷薇,点燃了整座城市。夏锦终于答应和林梦龙去海边踏浪,让两人的关系进一步发展。台风前夕的大海,像摇篮中被惊醒的婴儿,阴着一张脸,任性地翻滚着巨浪,呼啸而来。一个浪头没过夏锦,她最钟爱的珍珠耳环,便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遗珠”。
“那耳环很珍贵吗?”林梦龙跌坐在沙滩上,仔细打量一脸不悦的夏锦,气喘如牛地问。
“当然。”夏锦垂首低眉,吸了吸鼻子,轻声嘟哝,“那是我爸离开前,送我的最后一份礼物。”
“懂了。”林梦龙最怕看女人掉眼泪,他气息还没调匀,就又碎步跑向浅滩,一头扎进海里。海风渐起,林梦龙的脑袋浮球般忽远忽近、忽明忽灭。天色渐暗,海平面的能见度越来越低,夏锦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冲着大海奔放地喊:“林梦龙,你给我回来!再不上岸,我一辈子不跟你讲话!”
涛声和风声遮住了夏锦的喊话,林梦龙被一个骇浪推到岸边时,天色不觉已近黄昏。夏锦一阵风似地冲到林梦龙面前,朝他胸脯狠擂一拳:“浑蛋,吓死我,你可以不偿命是不是?”
“没,没找到。”望着“金豆”滚滚的夏锦,林梦龙束手无策,两片乌紫的嘴唇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说,“第一次正式约会,就害你弄丢你爸的遗物,对,对不起啊。”
“谁遗物?你才遗物呢!”夏锦不服气地又给了林梦龙一掌,想想自己这话不吉利,连忙改口说,“呸呸呸!百无禁忌!”
“不是遗物?你怎么不早说?”林梦龙翻着眼白,长叹一声,席地而坐。他白胖的小腿肚上惊现几道血痕,宽厚的胸脯鼓鼓生风地生着闷气。夏锦见那蚯蚓般触目惊心的血痕,心头一紧,轻轻拨弄林梦龙的腿肚子,惊诧地问:“让水母咬了?疼不疼?”
“让水母咬你试试,能不疼吗?”林梦龙向来不善于掩饰情绪,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反问夏锦,“被水母咬事小,主要是你害我内疚半天。”顿了顿,林梦龙忽然深锁眉心,狐疑地问,“哎,我说,根本不是什么最后的礼物,是你存心忽悠我的,是不是?”
看着林梦龙一脸疑惑的傻样,夏锦破涕为笑,不怀好意地捏着嗓子扔出一句:“你猜。”
“我不猜。”林梦龙拍拍受伤的小腿,一脸正色说,“出点血就当新陈代谢了,不管你是试探我还是玩弄我,我也认了,我自己心甘情愿下海,怨不得你。”
夏锦一阵怦然心动。她幽幽地说:“我12岁那年,我爸跟我妈离婚了。”她顿了一下,林梦龙不用眼睛,都能听见她悄落的眼泪,“耳环是我爸送我的结婚礼物。他说无论他在哪儿,我戴着耳环,就像他在我身边一样。我18岁穿耳洞后,一直戴着这副耳环,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林梦龙好奇地想知道为什么,又怕触痛夏锦的伤口,于是乎,默默探出沾满沙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夏锦寒凉的指尖。夏锦全身像通了电似的猛然一颤,脸上飞快升起两片红霞,美滋滋地任由自己被那双肉嘟嘟的手掌呵护着。
从海边归来,林梦龙目送夏锦进入锦绣年华的正门,转身正欲离开。夏锦突然回身,叫住林梦龙问:“喂,你想不想上去喝杯咖啡?”
“这不太好吧?”林梦龙闪身进门,凑近夏锦耳边,欢天喜地地说,“我很传统的,发展太快我接受不了。”
“天都黑了,你还做白日梦啊?”夏锦嗤笑,“谁稀罕跟你发展?家里有药水纱布可以帮你处理一下伤口。毕竟,你是为我受的伤。”
凡到过夏锦公寓的人,无不赞叹她井井有条的家。林梦龙却是个例外。他检场似地背过手巡视一圈后,将自己扔进果绿色的真皮沙发里,不加粉饰地感慨:“啧啧,你这儿还真是家徒四壁啊!”
“会说人话吗?”夏锦扬眉,负气地将一听冰镇可乐扔给林梦龙,不服地反问,“我这家私电器一应俱全,光电视机就有两台,还都是液晶的。洗衣机、热水器、冰箱和空调全是进口货,当初装修都没找游击队,正儿八经请的装饰公司交了设计费。知道这房子造价多少吗?居然笑话我家徒四壁,你带眼睛出门了吗?”
“家的好坏,不在造价,而在实用。”林梦龙眯起眼睛四处打量,一本正经地阐述,“知道你这儿缺什么吗?就缺可有可无的东西,少了它们,就缺了一种味道——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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