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场在变,但有一点儿没有变化,那就是每逢场日的热闹。董万成收了温支书代为领取的钱,往街上走时,正是赶集的高峰。场后公路两旁,虽然屹立起了一幢幢水泥建筑,但人们还是习惯到老街来做交易,加之政府不允许在公路上摆摊设点,所以新街有街无市。现在,各种各样的摊位——卖服装布匹的、日用百货的、鸡鸭鹅兔的、蔬菜水果的、盆盆罐罐的……一个接一个,把小街两边占了个严严实实。服装挂在架上,日用百货摆在摊上,鸡鸭鹅兔放到地上,蔬菜水果装在挑子里……也把一个街道装扮得五彩缤纷。各种各样的人——挑担子的、担筐子的、肩挎背篓的、手提篮子的、背包的、打伞的、戴帽的、光头的、赤手空拳的、穿超短裙着皮靴的、披汗褂打赤脚的……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你推着我,我推着你,仿佛不把狭窄的街道挤破不罢休一般。各种各样的声音——漫天叫价的、落地还钱的、开玩笑调情的、出言不逊说脏话的、吆喝赚买卖的、吃喝猜拳的……混在一起,像涌来涌去的潮水,在小场上空翻卷,浪推着人,人赶着浪,连红火火的太阳,也像吓着了一样,暂时把脸躲进了云层里,给小场投下了一片灰色的阴影。
董万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他不买不卖,是属于那种“赶耍场”的人。要在过去,董万成是不屑于赶耍场的,因为他认为那不是正经庄稼人干的。可今天,他心里有气,想到哪里发泄一下,因此也赶起“耍场”来了。可他究竟要到哪儿去,要做些什么,自己一概不知道。他随着人流走过了四五个摊位,刚走过肖三儿的日杂百货门市,还没到“胡传魁”的“四海香”餐馆,就听到从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三桃园呀,五魁首呀,六个一呀……”董万成像是被这声音击了一下,胸脯风箱一样起伏起来,好像是肺里积存了许多废气,此时要把它们排干净似的:“龟儿子吴国礼,还有×脸在这儿喝酒,你今天不给老子说明白,老子要拉你下河!”这样想着,就一头冲进了“胡传魁”的饭馆。
“四海香”名字很大,可饭馆委实很小,一共只有五张方桌,二十条木板凳。现在还不到散场时间,只有两张桌子上有几个客人,油坊坡村石场老板吴国礼坐在靠墙壁那张桌子上,背对着外面。所以董万成进来,他没有看见。董万成看清了的确是吴国礼,就一步冲了过去,从后面揪住了他的衣领,一把将吴国礼从座位上提了起来,同时大声地叫道:“吴国礼,我日你先人板板!老子今天和你没完!”
吴国礼身材瘦小,平时大家都称他为“吴猴儿”,此时被董万成提在空中,一边蹬着脚,一边吃力地扭过头,翻着白眼对董万成说:“董、董大哥,你、你把我放、放下来,我、我跟你、你说、说嘛……”
董万成的叫声惊动了店里的人。店老板“胡传魁”的真名叫黄德阳,因为他长有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的身材,一颗圆溜溜、肉滚滚的脑袋,一个肉滚滚、胀鼓鼓的肚皮,酷似样板戏《沙家浜》中的胡传魁,所以就叫了这个外号。这时,他像是从地上滚过来一样,跑过来拉住了董万成,说:“哎呀,我说是哪一个呀?原来还是董老板!都是几个内伙子,有什么话说不得,一定要这样呢?”说话时,脖子上堆砌的肥肉直颤。
和吴国礼一起猜拳行令的几个人也跟着说:“就是呀,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要动手动脚的呢?”
董万成这才把吴国礼重重地往凳子上一放,大声说:“说,说得好好的,不去签字,也不去领那鸡巴一万块钱的补偿,你们为什么去领了?为什么把我卖了?”董万成说话时,呼吸里夹着一丝哨声和噪音。
吴国礼耸了耸脖子,赤红着一张脸,回头看了看董万成喷血的眼睛,像是有些心虚了,终于带着哭腔说了:“他们说,你都已经签了,叫我们不要坚、坚持了……”
董万成听到这里,一下跳了起来:“放屁,我什么时候去签的……”
吴国礼急忙说:“我、我们哪里知、知道呢?我们叫他们把你签的协、协议给我们看看,他们说,这、这要保、保密!反正你是签、签了的,保证不、不哄我们。我们这才签的!我、我们还说你是叛、叛徒呢……”吴国礼亦真亦假,只图怎么摆脱董万成的纠缠。
“放屁,我日他先人板板,我哪里签了的?这全是阴谋诡计!阴谋诡计!”说着,董万成一拳擂在桌子上,把桌子上的两瓶啤酒震翻了,啤酒沫立即从桌子上流了下来。
“胡传魁”见了,一边扶酒瓶,一边又对董万成说:“董老板,这有什么奇怪的?兵不厌诈嘛!”“胡传魁”开馆子,赚钱没这些石场老板多,心里有些嫉妒,听说乡政府要关闭石场,一连喝了三杯白酒。现在见董万成和吴国礼狗咬狗,忍不住这样说。话音里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兴奋。
气头上的董万成没感觉出“胡传魁”话里落井下石的味道,却以为“胡传魁”在帮吴国礼的腔。他癞子正没擦痒的地方,于是又冲“胡传魁”吼了起来:“你知道个!河这边说话,河那边伸张猪嘴巴过来做什么?”说完,回转身又想去找吴国礼,吴国礼却不在屋子里了。
董万成知道吴国礼脚板心抹油——溜了,于是又没好气地、恶狠狠地骂道:“龟孙子,我怕你跑得快,你跑得了今天,跑不过明天!”
说完,董万成又气呼呼地往街上走,正要出门时,“胡传魁”的女人“阿庆嫂”从外面买菜回来了。一看见董万成往外面走,立即眉开眼笑地拦住他说:“哎哟,董哥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来都来了,酒也不喝一杯,你挣那么多钱做什么?”“胡传魁”的女人叫李小玉,因为她嘴巴甜,乡场上人都说她连天上的麻雀都哄得下来,天生一个开馆子的料。既然黄德阳都叫了“胡传魁”,那“阿庆嫂”的称号就非她莫属了,所以就叫了“阿庆嫂”。
董万成本不怎么喝酒,又比较抠,很少一个人下馆子。听了“阿庆嫂”的话,却不由站住了。他想起了古人那句“借酒浇愁”的话,于是就大声说:“喝就喝,怕哪个舅子?”
“阿庆嫂”一听,更做出一副嘴巴都笑歪了的样子,立即放下手里的菜,从柜台上抓起一条毛巾,一边掸桌子的灰,一边乐颠颠地对董万成说:“这就对了,董哥,未必吃一顿饭,回去嫂子还会理抹你?来来来,董哥,你坐!”说着又对坐在柜台后面的侄女儿喊了一声:“小芳,快给董老板泡茶!把菜谱拿过来让董老板点菜!”
董万成也不再说什么,过去在板凳上坐了,把胳肢窝里的皮包放到面前桌子上。这时,那个叫小芳的姑娘一手提了茶壶,一只手拿了一只玻璃杯子和一张菜单走了过来。她把菜单放在董万成面前,再给玻璃杯子里斟上茶水,然后脆脆地说了一声:“董叔叔请点菜!”
董万成抬头看了女孩一眼,他知道她是“阿庆嫂”的娘家侄女,初中才毕业。小女孩长得清纯可爱,一双大大的眼睛,说话时脸颊上的酒窝一颤一动,像是盈满了什么。说话的声音像是阳雀叫唤,容不得人有什么坏念头。董万成没有多想,胡乱点了两三个菜,就交给了小女孩。小女孩接过菜单,高兴地走了。
这时,“胡传魁”又过来了,问董万成喝什么酒,是瓶装的还是泡酒?董万成想了一下,说:“哪个喝你那瓶装的,尽是他妈酒精勾兑的假酒,给我来二两枸杞泡酒!”
“好呢!”“胡传魁”拖声拖气地叫了一声,果然到柜台后面,从一只玻璃缸子里舀出二两枸杞泡酒,盛在一只青花瓷的酒杯里,给端了过来:“董老板,你慢用,我去催他们把菜搞快些!”说完,“胡传魁”转身正要离开,忽然被董万成叫住了。
“黄老板,你这有二两酒呀?”董万成看着酒杯,有些不满地说。
“胡传魁”听了这话,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即红了脸说:“怎么莫得二两?我难道来抠你二两酒的鼻子锅巴吃?”
董万成还是盯着酒杯,摇着头说:“哼,我看就是莫得二两!”
“胡传魁”急了,说:“董老板,我们是做生意的人,最看重的是信誉,你怎么吊起下巴颏乱说?好好好,你说莫得二两,我马上量起给你看看!”说着,就颠颠地去抱过泡酒的玻璃缸子,又把舀酒的提子也拿了来,当着董万成的面,把他面前青花瓷杯里的酒往酒提子里倒。谁知因为手的颤抖,那杯子里的酒就洒了一些在桌子上,倒进酒提里后,果然差了那么一点儿才满。董万成就叫了起来:“我说没满就没满嘛,你还和我争!开这样大的馆子,还抠这点儿鼻子锅巴吃!”
“胡传魁”一听这话,像是受了侮辱似的,“呼”地一下将酒提里的酒倒进董万成面前的青花瓷杯里,接着又从玻璃缸里舀出一提,又“呼”地倒进青花瓷杯里,才红着脸,鼓着一对小眼睛,对董万成说:“这下满了嘛!我还没见过哪个大老板,会来蹭这点儿酒喝,怎么不跳到檀溪河淹死?”说完,也不等董万成回答,抱起玻璃缸子一颠一颠地走了。
董万成受了“胡传魁”挖苦,正要答话,“阿庆嫂”端着菜过来了。“阿庆嫂”将刚才的一幕已经看在眼里,见董万成要发怒的样子,就急忙说:“哎呀,董哥,你跟他这头憨牛生什么气嘛?你还不知道他吗?一根肠子通到屁眼,直人一个。来来来,吃菜吃菜,酒不够喝了舀就是!”董万成抬头看了“阿庆嫂”一眼,这才将气压下来。他把桌上的包拿下来,先放到桌底下两只膝盖上,可马上又像是不放心似的,从膝盖上拿下来,放到了身边的凳子上,并且用半边屁股压住了一只角,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吃喝起来。
这时,场已经在开始散了,饭馆里的人多了起来。几张桌子很快就坐满了,还不断有人进进出出。进来的人呼朋引伴,坐下的人猜拳行令,像是要把个小饭馆给掀翻一样。这是一天生意最好的时候,老板只顾在客人中间穿梭,客人只顾埋头吃喝,似乎谁也顾不了谁。几两烧酒下肚,董万成觉得有些晕乎起来。他放下筷子,有些头重脚轻地站起来,正要叫“胡传魁”过来买单,可回头一看,马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放在身边的包不见了!董万成突然大叫起来:“我的包!我的包呢……”
顿时,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一道道诧异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董万成身上。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又鼎沸起来,好像董万成的叫声只是一颗扔进池塘的小石子,掀不起任何波澜。
董万成还在原地,瞪着一双惶恐的眼睛,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般转着。突然,他冲过去一把抓住了“胡传魁”,爆发地叫了起来:“黄德阳,你他妈店里养得有贼娃子,你赔老子的包……”
“胡传魁”一边在董万成手里挣扎,一边说:“你乱说!你、你要给我们洗、洗清名誉……”
董万成红着眼睛,狠狠搡了“胡传魁”一把,咬牙切齿地说:“我给你洗的个名誉!我的包就放在板凳上的,不是你店里的人偷的,还会是哪个?今天你不还我包,老子要拖你跳檀溪河……”
董万成正说着,“阿庆嫂”跑了过来。此时的“阿庆嫂”,先前那副热情的面孔也早已被一张愤怒的脸所代替。她几步冲到董万成面前,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人才怪,自己的包都看不好,还来赖我们!你说我们店里哪个是贼?你说嘛!我们店里就这几个人,小芳在吧台收款,大师傅和黄小成在厨房里,到都没到这屋子里来过!你说,还有哪个?难道我两口子是贼?你今天倒要把话说清楚!”
“阿庆嫂”的话刚完,突然从厨房里冲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张瘦长的脸,头发染成金黄色,根根直立,穿了一件黑色的短袖T恤,前后都印着一个大大的人头,赤裸的手臂上,文着一条绿色的青龙。他是“胡传魁”的亲侄儿,初中毕业无事可做,又不愿在家里务农,就跟着一伙小混混瞎混,到处打架斗殴。“胡传魁”念在亲侄儿分上,把他收到饭馆里帮厨。此时,他手里提了一把菜刀,那菜刀刚剖了鱼,上面还在往下滴血。他一冲进饭堂里,将菜刀往董万成面前的桌子上“啪”的一拍,就横眉瞪眼地大叫道:“哪个说我们是贼?他妈的!有种的再说一遍!”
董万成一见“胡传魁”侄儿这副架势,立即哑了。这时,旁边的人也真怕闹出人命来,就纷纷过来推董万成,说:“算了,无赃不定罪,以后各人小心些就是了!”“就是,蚀财免灾,算了算了!”也有人过来劝“胡传魁”和“阿庆嫂”:“生意人,大量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又教训“胡传魁”的侄儿说:“年轻人,三辈人打人命,只有你吃的,没有你说的,各人进厨房去做事!”说着,把他们都推开了。董万成自知理亏,在众人推着往外走的时候,虽然嘴里还在“叽里咕噜”,可已没胆量再找“胡传魁”闹了。他只得自认倒霉。但他把这一切都归在龚文军身上。要是龚文军不关闭采石场,他就不会要乡政府一万块钱,也不会到“胡传魁”店里喝酒了。因此,他心里对龚文军的怨恨愈发深了。
董万成昏昏沉沉地回到家里,倒头便睡,早把温老爷子九十寿辰的事,忘到爪哇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