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说:“爸爸,这样的事我怎么能骗你?你没看报纸,这事报纸上早登了!学校也向上级写了材料,要求追认龚小军为英雄!一想起龚小军,我就觉得自己也该为抗震救灾做点儿什么,才当志愿者来了!”
董万成说:“当志愿者真没人强迫你?”
王波说:“怎么会有人强迫?你问问这么多志愿者,有谁是被强迫来的?要说强迫,那就是被自己的良心强迫!”说完又对董万成说,“爸爸,你怎么了?”
董万成听见儿子问,急忙说:“没什么,我只不过觉得心里有些不好受!”
王波说:“是因为棚子里的汗味和脚气味吧?”
董万成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大概是吧!”说完,就不再说什么了。
可是过了一会儿,儿子却又翻过身来,趴在董万成耳朵边,对董万成轻声说:“爸,等抗震救灾结束后,我要回去,亲自对龚小军的父亲说,我要认他做爸……”
董万成没听完儿子的话,就一把抱住了他,仿佛怕失去似的说:“儿子,儿子,你怎么能这样?”
王波说:“爸,怎么不能这样?你想想,龚小军的爸爸既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女儿,他心里难道不痛苦吗?何况我这条命又是龚小军救的!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知道龚小军被埋在废墟里后,我就曾经哭着说:‘小军,你放心,我以后会像亲生儿子一样,去孝顺你的爸爸妈妈!’”
黑暗中,董万成看见儿子的一对眼睛,烁烁地放着光,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急忙别过了头去,却将儿子抱得更紧了,大声说:“不、不,波儿,你不能这样,你让爸爸好好想想,啊!”
王波说:“行,爸爸,你好好想想吧,反正做人得讲良心,是不是?”说着,挣脱了董万成的怀抱,睡觉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董万成对王波说:“儿子,你歇一歇,让爸爸去帮你干一天!”
王波听了这话,却不高兴了,说:“爸爸,如果你也愿意留下来当志愿者,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可是,为什么要让我歇呢?”
董万成说:“我看那活儿太累了,你是嫩骨头,要是累出了什么病,怎么办?”
王波看着董万成,像是恳求地说:“爸,我已经习惯了!走吧,爸,让我们一起干!在这些志愿者中,好多人都是一家一家的呢!”
董万成听了,犹豫了一下,说:“从你上大学后,我就没有陪过你了,那我就当陪你两天吧!”说着就和儿子一起走了。
中午时候,父子俩都累得满头大汗,电视台一男一女两个记者,一个手拿话筒,一个肩扛机器,从站台那面走了过来。他们走到董万成身边,两人朝董万成父子俩看了看,其中扛机器的记者对董万成问:“你们是父子俩吧?”
董万成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那个扛机器的记者就把摄像机从肩头取下来,将镜头对准了他。那个拿话筒的女记者一见,也将话筒递到了董万成面前,对他说:“大叔,我们想问问你为什么要参加志愿者?”
董万成一下语塞了,他看了看儿子,不知该怎么样回答。那个男记者就说:“不要紧张,大叔,实事求是地说就行了!”
董万成这才说:“我是来看我儿子的!”
记者听了后,问:“然后你就留下了?”
董万成又点了点头。记者接着说:“大叔,你能不能对全国的电视观众,说一说你现在最真实的感受!不需要说得太多,一句话就行!”
董万成更急了,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求助地看着儿子,然后语无伦次地说:“我、我……”
王波见了,急忙说:“爸,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别怕!”
记者也鼓励说:“对,大叔,就是说你最想说的话!”
董万成镇静一些了,开始在心里想起来。要说最想说的话,自从昨天听了儿子的话后,再联系这几天发生的事,董万成觉得自己错了,对不起龚文军!昨天晚上在儿子的帐篷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就涌动着这股歉意,真想对龚文军说声对不起!他也是堂堂的一个汉子,心里有话憋不住,此时,他就想把这话喊出来。可是正要张口时,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受的损失。昨天因为心里惦记着儿子,暂时忘记了这些事。可现在,儿子就站在自己面前,又看见这么多堆积如山的救灾物资,就又想起了自己的损失。尽管他的损失不是最严重的,可那一片片瓦,一块块砖,一张张玻璃,无不凝聚着他们两口子大半辈子的心血呀!这样一想,又想起大半辈子吃的苦、受的累来,越想就越心疼那些损失了。于是,对财产诉求的思想,如滔滔洪水,迅速压过了心里的那股歉意,于是他对着记者问:“就一句?”
记者说:“一句!”
于是董万成对着话筒突然想问:“我们受的损失,国家什么时候赔?”可就在这话要夺口而出时,他看见儿子一对大眼睛,正在期待和鼓励地看着他。突然之间,像司机猛踩刹车一样,董万成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没有发出声音来。儿子眼睛里那两道目光,似乎像两把锐利的刀子在剥着他的皮,剜着他的肉。一看见儿子的目光,董万成又推翻了先前的想法。是的,不管怎么说,儿子现在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不缺一根手指,不少一块肉,可龚文军却没有儿子女儿了!更何况自己儿子的生命,是用龚文军儿子的生命换来的。世界上的恩情,天大地大,也比不上这份恩大!可自己,还在处处和龚文军作对呀……自己猪狗不如呀!想起儿子昨天晚上说的那句“做人要讲良心”的话,先前的那份内疚又涌了上来,并且来势凶猛,如滔滔江水,有种没法阻挡的感觉。于是在记者和儿子以及旁边众多的志愿者的目光注视下,董万成对着话筒,终于石破天惊地喊出了一句令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话:
“弯哥,我对不起你——”
喊完,董万成突然蹲下身,把头埋在裤裆里,像小孩一样“嗡嗡”地哭了起来。
两个记者听了这话,露出了非常吃惊的样子,互相看了一眼,急忙走过去对董万成说:“大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弯哥是谁?”可董万成只顾伤心,没回答记者的话。记者犹豫了一会儿,收起东西走了。过了一会儿,王波似乎有所明白,才过去扶起董万成说:“好了,爸,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龚小军的爸爸知道了,肯定会原谅你的!”董万成这才慢慢站起来。这时,他突然觉得身上一下轻松多了,马上和儿子又一起加入到了志愿者的队伍里。
就在董万成在绵阳火车货站的站台上,对记者喊出那声“弯哥,我对不起你”的话的时候,上石岭子乡在王家坪村召开的生产自救现场会,也开始了。昨天龚文军和周景辉副书记来到王家坪村,看见村里又有十多家村民的房屋得到了加固和维修,生产和自救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两个乡领导都非常高兴。可是,当他们找到王新全和陈菊说了开现场会的事后,陈菊却感到有些奇怪,说:“这有什么值得开现场会的?”好像他们这样做,是天经地义一样。龚文军只好把他的理由再说了一遍,陈菊听了,这才说:“照弯书记么说,这会还应该开!只是我没有什么说的,新全哥你去说吧!”
支书王新全说:“村上谁不知道这生产自救,是你鼓励大家才搞起来的,你不去说谁说?”
龚文军见他们两个互相推辞,就说:“你们两个都不要推肚子疼,这是好事,都要说!”说完又说,“不但你们要介绍情况,还要找几个村民来现身说法,这样才更有说服力!”
陈菊还是显出了为难的样子,说:“我从来没有在大会上发过言,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怕说不好!”然后又对龚文军说,“弯书记你叫我跟群众打赌喝酒都行,就是在大会上讲话,我不是那个料!”
龚文军听了,急忙鼓励她说:“没什么,又不是叫你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去作报告,你就把平时对村民说的话,重新说一遍就行了!”接着又说,“说得越真实越好!”
陈菊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平时对村民说的话,怎么可以上得到台?我今天才骂了一个村民,年纪轻轻的,埋怨我不该放弃救灾物资不要!我火了,就说我看你还是能站呢!他说我脚又没有断,怎么不能站?我就大声说,我以为地震把你房屋震成了危房,也把你震成瘫子了呢?你既然还能站起来,就给我站端正了,别趴下!全村人民都在自力更生,你年纪轻轻的却来对我说这样的话,你也不嫌害臊?你要等靠要,你就等着吧!别说等不等得着,即使等着了,国家拿钱来给你修了房子,全村人不戳你的脊梁骨,你把我名字倒着写!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又对他说,大救星不是别人,只是自己,只有自己救自己,才能最终得救!”
龚文军听完这话,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了陈菊的手,说:“陈主任你说得太好了,明天就把这话说出来,让全乡的人听听!”
说完,当下就定了开会的事。周景辉副书记立即打电话回去,让马骏发了通知。今天一大早,当董万成还在儿子的帐篷里睡觉的时候,上百人的队伍从上石岭子乡的各个村庄出发,往王家坪村去了。一直到中午时候,才到达王家坪山上。尽管很累,但一看见山上忙碌的生产自救的情景,大家还是感动了。因为时间不多,会议在一幢幢已经加固和维修好,以及正在维修的房屋前面开始了,有些像流动现场会。每到一幢房屋前,都先由陈菊和王新全介绍情况,然后房主再作补充。会议虽然开得不像在会议室里那样隆重和有条理,可陈菊那些质朴而深刻的话,以及村民的现身说法,都给每个与会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点,从每个与会者的脸上就能看出来。到下午四点钟,会议还在开,这时,龚文军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马骏打来的,急忙按下接听键。还没容龚文军问,马骏就在电话里说:“弯书记你快回来,县委郭书记来我们乡上了,指名道姓要见你!”
龚文军一听,像是惊住了,急忙问:“什么?郭书记什么时候来的?”
马骏说:“还没来!但刚才他的秘书打电话来,说马上就出发了,还说一定要你在家里等他,郭书记一定要见到你!”
龚文军一听这话,就说:“那好,我马上就往家里赶,郭书记来后,你先陪他坐坐,啊!”说完,看看时间不早了,会议内容也进行得差不多了,于是宣布散会,率领大家下山了。
晚上八点钟左右,龚文军和乡干部才回到乡上。龚文军没顾得上回自己的屋子,就径直往左边的临时办公室走去。一走进办公室,果然见县委郭书记还坐在办公室里。龚文军在心里回忆了一下,大约是地震前十来天,在县委召开的一次会上,他见过郭书记。才二十多天没见,龚文军觉得有很多年都没见过郭书记的面了。他有些激动地跨过去,一把拉住了郭书记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郭书记,你怎么来了?”说完才仔细地看郭书记,发现郭书记不但比二十多天前瘦了许多,头上也突然冒出了白发,而且眼袋很大,像是肿起来似的往下垂着。他正想再向郭书记说句什么,却见郭书记也正在仔细地看着他,于是就有些像孩子似的笑了一下,说:“对不起,郭书记,让你久等了!”
郭书记笑了笑,用力在龚文军肩膀上拍了拍,说:“没什么,小马已经对我说了,你们开展的活动很有意义!”说完又说了一句,“文军同志,你们辛苦了!”
龚文军正想答话,周景辉副书记、赵副乡长、“老拱”等一批乡干部,忽然拥到办公室来,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争着和郭书记打招呼。郭书记也像亲人般地和大家一一握了手,才说:“同志们,对不起,我现在才来看大家,你们不会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