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文军有点儿不耐烦地说:“让你通知你就通知吧,多问什么?”可话一说完,又觉得自己这种态度有点儿不妥当,于是干脆就对马骏挑明了,说:“小邓和‘老顺’在谈朋友,你们知道吗?这辈子他们虽然没有缘分做夫妻了,毕竟情人一场,让她回来看看‘老顺’的父母,也是应该的!再说,如果‘老顺’的妈妈有个什么的,也好有个人劝劝!”
马骏这才明白了,立即说:“好,我立即打电话!”
龚文军听了,这才放心地追赶前面的队伍去了。
到了庙儿沟发现“老顺”电筒的地方,“老顺”父母不但没有出现龚文军担心的局面,表现得还十分平静。当龚文军告诉了他们拾到“老顺”电筒的地方以后,“老顺”的母亲就在那儿停了下来,接着打开了包袱。龚文军这时才看见,包袱里除了香蜡纸烛等祭品外,就是一些供品。龚文军看见“老顺”父母一件件把它们拿出来摆在地上,忍不住鼻子一阵发酸,眼前晃动起“老顺”的面孔来,真想放声大哭。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能哭,还必须忍住悲痛,劝“老顺”的父母不哭。他看见“老顺”的妈妈最后从包袱里取出的,是几个烧洋芋。龚文军从没有看见过用烧洋芋做供品的,心里正奇怪时,廖乡长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虑,就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看见他们带几个烧洋芋来做供品也感到奇怪,后来他们才告诉我,说那是小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那时家里穷,小刘读小学和初中时,每天都在怀里揣一个烧洋芋当中午饭!”龚文军听了,又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叫着说:“‘老顺’呀,怎么死的就是你呢?留下你的父母怎么办?”正这么想着,龚文军忽然听见了几声哭声,原来是“老顺”的母亲在为儿子烧纸了。但“老顺”的母亲还没哭出几声,就被身旁“老顺”的父亲和廖乡长劝住了。
但令龚文军没有想到的是,当“老顺”父母在庙儿沟祭奠完“老顺”,回到学校以后,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事。这意想不到的事不是出自“老顺”父母,而是小邓。
自从“老顺”遇难以后,小邓表现得还算平静,尤其是在人面前,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工作也和过去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这种假象甚至把龚文军也迷惑了。他没想到当小邓一眼看见“老顺”的父母时,突然失常地在学校内操场里,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起来。大家从没有看见小邓这样像失去亲人般地痛哭过,一时全都惊呆了!过了半天,龚文军和“老拱”等才过去劝她,可是越劝越劝不住,像是要哭背气一般。龚文军生气了,大声说:“像什么话?专门把你喊回来,好劝‘老顺’的父母的,你这样,让‘老顺’的父母怎么办?”但小邓像是没有听见龚文军的话,仍然我行我素地放声大哭,似乎要把所憋着的痛苦和眼泪全发泄出来的样子。
“老顺”的父母见一个女孩子这样为儿子哭着,心里奇怪了,“老顺”的父亲就走过去问龚文军。事到如今,龚文军也不想瞒“老顺”的父母了,把小邓和“老顺”耍朋友的事,对他们说了。
听了这话,“老顺”的母亲先是愣了一会儿,突然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小邓,先从嘴里发出一声尖锐而高亢的叫声:“我的女呀……”然后跟在小邓后面,也长一声短一声地恸哭起来。站在周围的乡干部和学校老师,一见这个场面,也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哭了一阵,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声音才小了下来,但还紧紧抱在一起。龚文军这才过去,对小邓说:“好了,小邓,你别再让‘老顺’的父母伤心了!他们还没吃饭呢!”
小邓这才一边抹泪,一边把“老顺”的母亲搀扶起来。可“老顺”的父母却拒绝去吃饭,说这时什么也吃不下去,他们只想去看看儿子的东西。龚文军没法,又只好带着“老顺”的父母来到乡政府。“老拱”冒着危险,去撬开了“老顺”房间的门。“老拱”正要进去,小邓却拦在了门口,不让任何人进去,她把“老顺”父母让进屋子里后,自己钻了进去,就“哐当”一声把门关了。“老拱”见了,有些不解地看着龚文军问:“这是怎么回事呀?”
龚文军说:“别管他们,大概要说点儿知心话吧!”
“老拱”说:“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龚文军说:“小邓哭出来了,大概不会吧!”说着,大家在门外耐心地等了起来。
过了很长一阵,“老顺”父母和小邓才提着“老顺”的遗物走了出来,一行人又才往学校里走去。回到学校里,“老顺”父亲忽然拉了龚文军一下,对他低声说:“书记,我要单独跟你说几句话!”
龚文军一听,急忙让黄校长开了他的寝室,把“老顺”父亲带了进去。龚文军以为“老顺”父亲要向他提“老顺”抚恤金这些事了,没等对方开口,他就先发制人地说:“刘大哥,‘老顺’是因公牺牲的,他的抚恤金一下来,我们马上就给你寄过去……”
龚文军的话还没完,“老顺”的父亲却说:“书记,我不要钱,我要人……”
龚文军一听这话,头立即就大了,难道这个看似憨厚老实的庄稼汉,会是一个不讲理的人?人已经死了,我拿什么给你?所以他马上打断了“老顺”父亲的话,说:“老哥子,人不是不在了嘛!”
但“老顺”的父亲听了,没有生气,而是说:“我不是要我儿子!”
龚文军不解了,问:“那你要谁?”
“老顺”说:“我要把我儿子的女朋友带走?”
龚文军被“老顺”这话吓住了,说:“什么,你要把小邓带走?这怎么可能……”
龚文军还想说,“老顺”父亲一把抓住了龚文军的手,像是恳求似的说:“书记,你做做好事,答应我吧……”
龚文军还是不理解地摇着头说:“你要带走小邓,这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老顺”父亲停了一会儿,这才说了:“书记,我也不想瞒你了!刚才小邓对她娘讲了,她已经怀了我儿子的孩子!他们原来计划就是这些日子,到县城去做人流的。可现在,小邓说她不去做人流了,要把孩子生下来!书记,你知道我只有儿子这样一根独苗,现在他不在了,小邓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老刘家唯一的血脉了!书记,我老刘家可不能断了血脉呀!我就求你了……”说着,“老顺”父亲忽然朝龚文军跪下了,两眼涌出了泪珠。
龚文军一听见“老顺”父亲说“血脉”两个字,马上想到了自己,不由得一阵黯然神伤,眼睛潮湿了。同时,他也没想到事情原来是这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什么道德禁锢了,一谈恋爱就住在一起,还有一个美丽的名称叫做“试婚”,这在龚文军那一代,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但时代在变,人的观念在变,社会的宽容度也在无限扩大,龚文军想了一想,其实“老顺”和小邓之间发生的事,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不是那种卫道士,也理解“老顺”父亲丧子之后的心情,于是,他急忙把“老顺”父亲拉起来,说:“刘大哥,你这样做就不对了!我也是当父亲的,我难道不理解你的心情?这样吧,我找小邓谈谈,如果她真愿意把孩子生下来,我对你保证,这段日子一定照顾好她,等孩子有六七个月了,你们再来把她接到乡下去!我这儿呢,就说她去学习进修了。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带几个月后,你们把她送回来,我们保证给她保密,她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老顺”父亲听了这话,又激动地抓住了龚文军的手,说:“书记,你说话当真?”
龚文军说:“只要我活着,我就这样办!”
“老顺”父亲又要给龚文军下跪,被龚文军拉住了。龚文军故意生气地说:“刘大哥,你要这样,我就收回我刚才的话了!”说完又说,“出去以后,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啊!”
“老顺”父亲眼里闪烁着泪花,直点头说:“是,是,我不对别人说!不对别人说!”说完,擦了泪水,才和龚文军一起出去了。
尽管龚文军在会上反复陈述和强调了这次救灾物资分配的重要性和必须坚持的原则,但他还是不放心。救灾物资一领走,他心里就直打鼓,担心下面发放时出现什么问题。最初只是担心那些村干部不按上面的政策发放,又搞优亲厚友或有马大家骑这些勾当,引起真正的重灾户不满。当围观的群众差点儿哄抢了王家坪村不要的救灾物资后,龚文军心里又多了一分担心,害怕一些村上也出现类似情况。他太了解农村的实际和村干部的心理了!说实话,他对上面提出的那三条分配原则,心里也是有看法的。什么叫“无房可住,无粮下锅”?什么又叫“无经济来源”?要是在地震刚发生后,这三条原则还算比较具体,操作起来也好把握!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灾难发生后的十来天了,才把物资送来的呀!而经过十来天的自救和互救,受灾群众基本上都得到了安置,生活也有了一定的保障,不再是地震才发生时的情景了。
可是,这分配救灾物资的标准,却还是那时的标准,因此村干部们会感到作难了。别说村干部,就是自己下去把握,面对这些已经有些过时的标准,也会是天狗吃月亮,不知该怎样下手?尤其是“无经济来源”这一条,在像上石岭子这样传统的农业乡,既没有大款,也没有巨富,即使每户有一两个在外面打工的,情况也都差不多!所以,除了那些实在出不了门、下不了地的五保户,要说有经济来源,那是家家都有,要说没经济来源,那又是家家都没有!龚文军实在想不出领导在制定这一条时的依据是什么?只要是在农村工作过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条脱离实际的标准!可是,他又不能不和上级保持一致!诚如他自己已经意识到的,在这样一种全国人民的大悲悯面前,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把每一步都走好,走得稳稳的,不犯错误,不挨批评!所以,他理解村干部的难处,却又不会再给各村来制作一把统一的尺子!恰恰是他理解农村的实际和村干部的难处,才产生了上面的种种担心!要不是“老顺”的父母来了,各村来领取了物资以后,他就把乡干部派到村上去监督了。
第二天一早,龚文军把“老顺”的父母送走以后,马上就召开了一个乡干部会,要大家立即赶到村上,协助村里分配好这批救灾物资。经过了十多天的连轴转,大家都想休息一下,一听说又要下乡,就有些意见了,说:“弯书记,他们昨天领回去,怕已经分配了,我们这时去,还协助个什么?”
龚文军明白大家的意思,他没有批评大家,只是反复给大家讲分配好这批物资的重要性,讲在这样的大灾难面前,每个人的责任!然后他才说:“即使分配了,我们没有监督到,那也要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才能在下次分配时不犯错误!”他把“错误”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同时眼神犀利地看着大家。
乡干部们心知肚明,没再说什么,抓起几个馒头就走了。
天黑的时候,下去的同志陆续回来了,龚文军想召集同志们来凑凑情况,这时,周景辉书记却来找到他,对他说:“弯书记,今天乡场上发生了两个老人中暑,还有一个小孩也病了,很厉害,都是住在窝棚里的……”周景辉书记今天没下乡,留在家里值班。
龚文军一听这话,急忙问:“真的?”
周景辉看着龚文军,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过了半天才接着说:“弯书记,我觉得这么多人长期住在窝棚里,不是个办法!”说完又问:“你说呢?”
龚文军说:“周书记你说得太对了!我这两天也在想,这些窝棚是临时搭起来躲余震的,晴天不避暑,闷热得像蒸笼,雨天又大落大漏,小落小漏,长期住在里面,就难以让大家回归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周景辉还没听完,就由衷地说:“是呀,弯书记,现在大家不能洗澡,连拉屎撒尿也不方便,许多人身上都有一股气味了!前段时间天气还不是很热,现在芒种都快到了,芒种一过,太阳就要下地,那就会很热了!天气一热,还住在那样的既不能避暑又不能防雨的棚棚里,大家的健康状况会存在隐忧!要是再来一个疫情,可就不得了了!”
龚文军听了,眼睛看着远处,忧郁地补充说:“还不光是这样,老周!大家遭受了这场灾害,心里本来就充满了痛苦和不安,现在遭到这样的晴天烘烤、雨天被淋和生活的不方便,要是激化了心里压抑的情绪,出了什么事,上级问罪我们事小,给抗震救灾造成的恶劣影响,那事情可就大了!说实话,我现在下乡,一看见那些形形色色避难的窝棚和住在里面的人,我心里就不安。我知道住窝棚不是长久之计,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说完,龚文军把目光移到了周副书记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