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那年夏天,龚文军请假回家探亲,刘汉中把一只包袱交给他,让他转交给杨梅。龚文军以为是刘汉中捎给未婚妻的礼物,就欣然答应了。可是,等他怀着非常喜悦的心情赶到杨梅家里,把礼物交给她的时候,杨梅却放声大哭起来。原来,包袱里装的,并不是刘汉中给杨梅的礼物,而是杨梅过去给他织的一些毛衣,和纳的鞋垫等东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听了杨梅父母的讲述,龚文军这才知道刘汉中退亲的原委。他被杨梅委屈而痛苦的哭声弄得心里酸酸的,可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最后,他抱起摇篮里的孩子亲了又亲,然后把自己准备给父母的津贴,全部塞到了孩子的小衣服里,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离开了杨梅的家。
回到部队,龚文军什么也没有说,抓住刘汉中就是一拳头,说:“你不是人!”刘汉中明白龚文军为什么打他,没有还击,他站稳后才说:“我不是人?谁说得清楚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说不定是她和别人生的,抱养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手段呢!如果不是她和别人生的,会那样舍不得吗?这些你能给我说清楚吗?”龚文军又给了刘汉中一拳,说:“我用这个给你说清楚!”从此,龚文军和刘汉中断绝了朋友关系。
接下来,龚文军的眼前总是浮现着那孩子圆圆的面孔和清澈的眸子,每个月,他都像父亲一样,把自己的津贴给孩子寄回去,同时,也不忘给杨梅寄去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安慰和鼓励她带好孩子,并说好人终究会一生平安。两年过去了,龚文军复员了,这时杨梅还没有嫁人。龚文军回家的第二天,就提了一包礼物走进了杨梅家里,向杨梅正式求婚。杨梅又哭了。她答应龚文军的求婚,但她有一个要求,就是要龚文军和她一起,带着孩子去省城,做一次她和女儿的亲子鉴定。龚文军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但他坚决地拒绝了。他说:“我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你的善良和清白,要不,我也不会来求婚了!如果你真的坚持要去,不是对我感情的不尊重吗?”杨梅听了,这才没有坚持。但在新婚那天晚上,杨梅还是坚持把一块雪白的手帕,垫在了屁股底下。当龚文军看见手帕上那像玫瑰一样的女儿红时,在热泪盈眶的同时,又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刘汉中一顿。
杨梅抱养的孩子,就是在下石岭子乡工作的女儿荷荷。现在,龚文军一想起这些,就把这一切都归于缘分。是的,如果杨梅当时不坚持把那个弃婴带下来,就没有现在的女儿,也当然没有他们的这场婚姻。可是,这二十多年,他给予杨梅的太少。作为一个“半边户”,杨梅一个人在家里独自承担起了种责任田、抚养孩子和照顾老人的责任,她付出的太多。前几年,当乡上的七所八站迅速膨胀的时候,龚文军也曾经把杨梅弄到乡林业站做了一名林管员。但好景不长,上级很快就下文清理乡上所有的临时人员。杨梅为了支持自己的工作,不让别人说闲话,就主动辞去了乡林业站这份临时工的工作,继续回老家种田了。可现在,她还比自己小,却要先离开自己,老天爷真有些不长眼呀!龚文军想着想着,眼眶渐渐潮湿了。如果不是有这么多人来来往往,他真想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他站了起来,对杨梅说:“你就不要回去了,我向黄校长要一间屋子,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吧!”
杨梅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再说,破家值万贯,屋里的鸡呀鸭的,还需要人看管……”
龚文军打断了她的话,说:“哎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什么鸡鸭嘛!你没见昨天的地震,许多活蹦乱跳的人,眨眼间就埋在废墟下了!人要想开些嘛,一口气不来,就什么也没有了!”
杨梅还在犹豫,龚文军又马上接着说:“就这么定了!这个时候,我也更需要你呢!”说完,他跑进学校食堂,让炊事员给杨梅煮了一碗面条。
杨梅吃完后,龚文军让杨梅就在学校休息,自己来到街道居委会马主任的窝棚里,商量如何动员房屋受损的街道居民,把防震棚搭到场前场后开阔的地方去,以及怎样组织人员维护社会稳定,防止偷盗和趁火打劫的事发生。小场虽小,可这些事却丝毫也大意不得。
天完全放亮了,“炊哥”和六指儿还没走出上石岭子乡的鸡冠岭。本来,到县城是不需要翻越鸡冠岭的,可是鸡冠岭下面的公路断了,“炊哥”和六指儿没法走过去了,就只得翻山越岭,从鸡冠岭上面翻过去了。这一带的山势非常陡峭。平常,两个山头之间大声说话,相互都能听见。可是,要走到对方山头,没有大半天时间是不行的。鸡冠岭的山势,远看像是锯齿形,可实际上中间的沟壑非常深,加上天黑,路又不好走,还得不断地、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余震,所以走了大半宿,“炊哥”还在自己乡的地盘上转。当爬上鸡冠岭上那个最高的锯齿上时,天边的晨曦就已经红彤彤地照在了山岭上,整个鸡冠岭红得像是在淌血,一派壮观的景象。一走上山头,六指儿忽然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石头上,喘着气说:“叔叔,歇会儿吧!”
“炊哥”也累得不行,眼皮子不断打着架,可是他却挂念着任务,如果照这样走下去,明天早上也到不了县城。这时,他想起了龚文军那些殷殷嘱咐的话,就说:“歇什么哟?咱们快走!”说时回头一看,却看见六指儿已经在石头上躺下了。
六指儿听了“炊哥”的话,连眼睛也没有睁,说:“就歇一会儿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炊哥”听了这话,又朝六指儿看了一眼,见这孩子脚上一双显得过大的运动鞋,已经裂开了口子,裤脚也被荆棘和灌木划破了,皮肤上呈现出了道道干涸了的血痕。“炊哥”有些心软了,于是就说:“好吧,那就歇一会儿,歇了我们就抓紧走!”说完,也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上坐了下来,把身子斜靠在一棵松树上,眯上了眼睛。
其实,六指儿想歇,并不是完全因为累,其中还有饿,或者说饿才是想歇的主要原因。他还是在昨天早上,吃过三根油条和一碗稀饭,中间经历了惊吓和奔跑,那三根油条和一碗稀饭的热量,早化作汗水给排了出来,到昨天晚上,他早已是饥肠辘辘。尽管“炊哥”给了他两个馒头,可那点儿东西,哪够他塞牙缝?现在又跋山涉水地走了差不多一个通宵,肚子空得真的要贴到后背了。肚子一饿,腿肚子就更觉得没力,因此一到山顶看到那块巴掌大的平地,他就想赖着不走了。
像六指儿这样的年龄,本来应该是贪睡的,可是睡着不久,肠胃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把他从睡眠中惊醒过来。看来,饥饿的力量还是大于睡眠力量。醒来过后,他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尽管这时眼皮也干涩发涨,极不情愿睁开的样子,但他还是睁开了,本能地朝四周看着,希望能发现可以解决饥饿的东西。这时,放在“炊哥”身边的提包自然最先进入六指儿的眼帘。他知道那提包里有一块笼布,里面包着十多个馒头。一想到馒头,六指儿的肚子又开始翻江倒海。随着肚子里面一阵“叽里咕噜”的叫唤,他的涎水也顺着口角流了下来。他实在忍不住肠胃的搅动和食物的诱惑,于是就站了起来,准备向斜躺着的“炊哥”走过去。可就在这时,六指儿的眼睛落在了“炊哥”裤子上那只鼓鼓的屁股兜上——不用六指儿多看,他凭老到的目光,一眼看出那是一只颇有内容的钱匣子!六指儿的眼睛一下亮了,这时肚子也似乎不饿了,身上的所有细胞都像是被激活了,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
眼下,当然钱的重要性盖过了那几个馒头!六指儿迅速地转动着脑子,他想起了这几天的遭遇,想起了自己现在还在别人的追捕中。他也闹不清楚眼前这个乡政府的公事人,究竟要把他带到哪儿去?要是他假借要他做伴,实际上是把他带到县城公安局去,那不就完了……六指儿一想到这里,周身就不寒而栗。他觉得这完全有可能,昨天那么大的动静,差不多一条街的人都追过他,难道政府的人会不知道?再说,他为什么要对自己好?还不是要把他哄进公安局!不,自己绝不能跟着他走了!这样一想,六指儿就下定了决心离开“炊哥”。可他又不愿空手离开,这样容易到手的“财禧”怎能轻易放过?再说,他眼前身无分文,钱对他太重要了!不知是这些年闯荡江湖的习惯使然,还是下意识作怪,六指儿觉得自己的右手指头,有些痒痒的难耐起来,又有些像是安了弹簧似的格外灵巧。他一边听着“炊哥”那轻微的鼾声,没有再继续多想,因为他在过去做这样的事的时候,一般也是不去多想是什么或为什么的,就踮起脚尖,鼹鼠般走到“炊哥”身边,接着蹲了下去,然后向“炊哥”的裤兜伸出了两根指头……
然而,六指儿的运气也实在不好,“炊哥”牛仔裤的裤兜很紧,当六指儿的两根手指夹住钱包用力往外抽取的时候,“炊哥”忽然大叫了一声:“干什么?”并且极麻利地一把抓住了六指儿那只瘦弱的手,迅速地坐了起来。当他睁开眼睛看清是六指儿的时候,顿时勃然大怒,一把将六指儿摁到地上,并且把他的手也别到背上,用膝盖顶住六指儿的腰,另一只手攥起了拳头,对六指儿吼道:“好哇,敢偷我的钱包?说,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六指儿吓得浑身发抖,身子又被“炊哥”压得不能动弹,连想保护自己也不能,只好伏在地下说:“叔叔,求求你,别打我,别打我……”
“炊哥”心软了一些,可他还是扬起拳头说:“你说不说?不说我一脚把你踢到山脚下去!”
六指儿看见“炊哥”的拳头,急忙说:“我说,我说,我是小偷……”
“炊哥”听了,像是不肯相信似的,说:“你是小偷?说,你是怎么成为小偷的?”
六指儿见“炊哥”的拳头放下去了,就央求地说:“叔叔,你让我起来对你说吧!”
“炊哥”犹豫了一会儿,果然松开了六指儿,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将他抵在树干上,说:“你老实交代,如有半句假话,我就把你踢下山去!”
六指儿急忙本能地用手护住了头,说:“不敢!我说的全是实话!”于是,六指儿就把自己的经历,详细地对“炊哥”老实坦白了。其中他只是隐去了偷董万成和那个女学生钱包的事。
“炊哥”听完,却突然不出声了。他的拳头松了,脸色却分外凝重起来。
六指儿见“炊哥”许久都不说话,于是又央求起来:“叔叔,你让我走吧,我说的都是真话!”
“炊哥”听了,这才抬起头说:“你往哪儿走?”
六指儿垂下了头,说:“我也不知道?”
“炊哥”说:“那你就跟我走!”
六指儿说:“你真的要把我送进公安局?”
“炊哥”说:“我把你送进公安局干什么?我吃多了没事干?”
六指儿说:“那叔叔打算怎么处理我?”
“炊哥”说:“跟我一起进城去,然后又跟我一起回乡上去……”
六指儿一听这话,就吓得直往后缩,说:“不,不,我不跟你回去,他们要打死我……”
“炊哥”说:“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一根指头!只要你不偷了,我今后送你上学!”说完又问,“你是不是真的想上学?”
六指儿点了点头,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一副怀疑的神色。
“炊哥”见了,说:“现在我们不说这些了,赶路要紧!你要听我的话,就跟着我走!要不相信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也行!”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了几个干硬的馒头,交给了六指儿,接着说:“吃吧,吃饱了想怎么办都行?”
六指儿接过了馒头,咬了一口,见“炊哥”并没有吃,于是一边往喉咙里咽,一边含糊地说:“叔……叔,你怎么不……不吃呢?”
“炊哥”说:“你不要管我,昨晚上我吃得饱,不饿!”说着,“炊哥”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说:“我走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将提包提到手上,就朝前走去了。
没走多远,就听见六指儿在后面喊:“叔叔,你等等我,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