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经过一番心惊肉跳的对话,柳后并没有马上用时建,而让两个宫差带他去城东门外种菜。这样的冷遇,实在太意外了,时建不怨天,不尤人,不丧气,他知道要走这条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死都不怕,还怕去种菜?时建只身一人,无可牵挂,宫差陪他去小客栈拿简单行李,立即赴命。时建跟两个宫差走过都城,望东而去。走出东门不远,一片黑乎乎的矮屋出现在眼前,是吴起作令尹以后建起来的一大牢狱,专门羁押皇亲国戚廷臣中的犯罪者。牢狱大门阴森可怖,甲士进进出出,兵器寒光闪烁,时建顿时觉着背脊有些发凉。他希望尽快走过这里,到种菜的地方去。他加快步子,走了几十步,忽然发现几个甲士架一囚犯过来。囚犯头发花白,衣服破烂。不知为什么,他一下想到了庄俶,心想:"难道是他?"
甲士走得很快,几乎是架着囚犯小跑,不多工夫就到跟前。时建不知道这个老年囚犯是不是已经认出他,总之,老年囚犯拼命挣扎,眼睛盯住时建不肯走。那眼神,绝望、悲哀、期盼交织在一起。时建认准了,是庄俶。在时建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庄俶收留了他,而今,于他有恩的主人就关在这里,而他什么办法也没有。时建心头像被狠狠地捏了一把那样难受,他想:"只有等他有了落脚之处再作道理。"
两个宫差带时建到东门郊外一栋平楼前停下,年长的宫差指着一间房,说:"以后你就住在这里。"房间里有铺,不算黑。宫差指着另一间房说:"你要用的家什都在这里,记着,每天一早摘一挑鲜菜放在门口,我按时派人来取,听见了吗?"
事情来得太快,时建有点转不过弯来。待他醒过神来,才意识到太后朝他下手了,难说不是受庄俶案的牵连。真的连舍人也不放过吗?再不就是他的话触怒了太后,惩罚他。人说"恶毒不过妇人心",一点也不错。但既已落在她手里,除非逃去他国,别无他法。时建已不再是完全不懂稼穑的那一类读书人,想一想,说:"官爷,怎么也得一两个月才种得出菜来,小人才来,断断没菜可摘。"
宫差说:"这不关我的事了。"
两个宫差临走还甩下一句话:"交不出菜来小心你的皮。"
宫差走了,时建走进他栖身的地方,一股霉味尿骚味扑鼻而来;房间角落里有耗子在探头探脑地张望,铺上草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时建看看旁边一间房,里面放了锄头、镰刀、扦担、篓子之类。不远处还有零零星星的类似的平房,有苦力在进进出出。有的扛着锄,提着篮出去,有的挑鲜菜回来。朝远处张望,是一片片种了菜的土地,绿绿的。一股酸楚味从时建心底涌起,仰天长叹一声,说:"老天为何对我如此不公?"转而想:"难道真的应了自己说的那句话: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或者是没下过地狱,就不能上天堂?"
时建不信命,更不信人有智愚之分,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处境。他索性不寄希望于太后,而把太后强加给他的屈辱当做一次磨炼的机会。因而,时建在小平房前还没待一个时辰,心里的疙瘩没了,想:"管他菜不菜呢,先管嘴巴再说。"摸摸身上,幸而还有不少刀币,趁天色还早,进都城买些熟食回来,再进山打些柴火,到邻近住家讨来火种,用几块石头砌成个圆圈,放上锅试试,还稳。点着火,吃过饭,喝过热水,身子暖和了。时令已入秋,天凉了,他到附近田里抱来一些稻草,把铺上又脏又臭的草换掉,睡觉也能勉强对付了。
时建知道马上要他拿出鲜菜是成心刁难,但他偏要交出菜来给宫差看看。想归想,可他上哪里去弄鲜菜呢?他很快就想到了办法。第二天一早,时建挑了空篓子到菜地头,见个中年男人在摘茄子,凑过去,说:"哎,你地里茄子长得不错啊。"
汉子抬起头来,说:"不错是不错啊,就是快没啦,不晓得该咋办?"
时建说:"什么该咋办哪?"
汉子说:"再过几天就交不出菜来啦,又该挨罚啦。"
时建装做不明白,说:"长不出菜来神仙也没法,怎么还要罚?"
汉子见他很不在行,压低嗓门说:"你犯的什么案,罚到这里来做苦役?"
时建说:"我说话不小心,得罪了太后被罚的,你呢?"
汉子说:"我是被案子牵连的。"
时建明白汉子说的"案子",指的是康正反叛,乱箭射死吴起,射悼王尸首这件事。这种事,容易惹是非,时建没有接话,还是回到种菜上来,说:"这样吧,我和你通融一下。你地里的茄子再不摘,就老了;要摘,又交不了这么多,不如分些给我交了。到我菜地里的菜能摘的时候,再拿我种的菜给你交,正好接上,就不会被罚了,你看如何?"
汉子很高兴,但是他说:"好是好,你可不能捉弄小人。你捉弄小人,小人到时候交不出菜来,又该挨罚了。罚过三次,要延长做苦役的日子......"
时建说:"这个你放心,在下就住在最前面那栋小房子里。"
汉子正要离开,时建说:"送佛送到西天,帮人帮到底,我有老母在老家患了重病,得离开几天。这些日子的菜,可就要请大哥帮忙交了。"时建说罢,塞给汉子一些刀币,说,"这几个刀币,就算小弟请大哥喝酒了。"
汉子很爽快,说:"说了就是。"
安顿罢,第二天一早,时建进都城雇了辆马车,直奔葛地。到了葛地,说了原委,庄渊让甄氏带上小庄周,上马车,赶回都城。时建在店铺里买些熟食,沽一壶酒,到东门外大牢房前,塞与狱卒几枚刀币,狱卒让时建、甄氏、小庄周进了关押庄俶的牢房。庄俶做梦都没有想到,从来逆来顺受,行将就木的人,到头来被案子牵连,将他投进大牢。他屈辱、不解,却又无可如何,心情坏到极处,只求一死。见到时建、甄氏、小孙儿,哭个不止。时建说:"这么久,小人一直在打听恩公的下落,幸而昨天在东门外见到恩公,不然,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庄俶擦一把眼泪,说:"本来是关在死牢里的,昨天才转押过来。"
时建说:"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么难查访。"
庄俶见到甄氏、孙儿,老脸上泛起红润,拉住小庄周的手,说:"宝贝孙儿,你多大啦?"
小庄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望着甄氏,甄氏说:"告诉爷爷,十岁啦。"
庄俶眼里又涌出眼泪,说:"爷爷被抓进来的时候,你五岁,都十岁啦......爷爷关五年啦......爷爷都关糊涂啦......孙儿长得天高地阔,相貌不俗,庄门有望啦......"
时建将酒菜摊开,斟满两碗酒,端起一碗,敬给庄俶,说:"恩公放心,只要小人活着,就一定要想办法救恩公出去。"
庄俶本不善饮,还是极爽快地接过酒碗,说:"庄门几多艰难困苦,全得先生帮扶,才有今天。老夫知道,先生不会撇下庄门不管。"
无论怎样难以启齿,都必须把自己眼前的处境跟庄俶说明白,他说:"小人跟庄公多年,不但没能帮扶恩公成就大业,反倒一次一次遭遇劫难,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小人实在惭愧。"
庄俶耳背,主要意思却是听明白了,说:"先生,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庄门几劫几难,倘若没有先生的帮扶,庄门早已不成模样。倒是庄俶无能,没能为先生谋一官半职,误了先生前程。老夫常想让先生另谋出路,又实在难舍先生离开......"
庄俶说罢,老眼潮红,有泪光闪动。时建说:"庄公,与其大家憋在葛地,还不如出去闯一闯。如果有幸闯出一条路来,时建一定帮扶庄门东山再起。再说,长了本事,也才有能力营救恩公。小人正由于有这样的想法,才离开葛地......望恩公不要见怪。"
时建的话句句在理,庄俶不能说个"不"字。
时建想一想,还是说:"本来,是吴起改革朝政,恩公才遭此劫难,有些话说出来显然大不敬。但是,吴起反对吃老本,五年无新功,剥夺俸禄;从平头百姓中选拔贤能,又实在非常可取。如此,只要肯奋发,只要是能者,不愁没有出头之日。恩公,小人想,只要吃得下苦中苦,说不定能闯出条路来。"
别说时建还留有"帮扶庄门东山再起"这话,就算什么念想也不留,别人要走,又能如何?庄俶接过时建手里的酒碗,一饮而尽。时建陪着饮干一碗,庄俶伸过碗来,说:"斟满,斟满,一醉方休......"
时建和庄俶说话的时候,甄氏和小庄周都各怀心事,一声不吭。
时建又给庄俶满斟一碗,自己斟一碗,照一照,各自一饮而尽。两人连斟连饮,喝个酒壶底朝天。庄俶醉了,倒在草铺上;时建虽然年轻得多,心里有事,也不胜酒力,头重脚轻,走出大牢,塞给狱卒几枚刀币,说:"你要不好好待这老爷子,老子要你的命!"
狗都怕恶人,狱卒连忙应声"不敢"。时建更上火,说:"让你好好照顾你就好好照顾,什么不敢!"
狱卒被吓着了,说:"一定一定,大人放心。"
走出东门外大牢数百步,想起刚才对狱卒的作为,吓出一身冷汗;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狱卒是见官怕见民欺的家伙,谁能肯定说老子不是官!就算眼前不是,能说将后也不是?"
这么一想,放下心来,摇晃着身子朝东门外走去;甄氏带着小庄周,雇辆马车,原路返回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