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像大石块一样,压得庄周和妞儿喘不过气来。宋国本来不富,一个边关都尉薪俸,维持父女俩过日子,所剩无几。后来加上庄周,全得都尉、妞儿都会当家,过得不算拮据。都尉惨死,那份薪俸没了;庄周又被赶出了漆园,妞儿节省下的钱和粮食本来不多,生个孩子,搬一次家,分文不剩。濮水四周,虽然荒地多的是,但得开荒,下种。就算两人都能做,也得好几个月以后,地里才有收成。
生活越来越差,妞儿红勃勃的圆脸变长了,出现了菜黄色。她默默地忍受,什么也没说。庄周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庄周自己,小时候过的好日子早已模糊。即使到了葛地,有父母操持,又处处顾着他,吃饱穿暖。随时建南征,虽然恐惧杀人,讨厌打仗,也没有为肚子发过愁。眼下可是另一回事了。这天,庄周勉强吃下一碗妞儿做的野菜煮小米,寡味得让他难受半天。看看妞儿,妞儿除了饥色,还透出没法掩饰的哀怨。
庄周知道,妞儿知道他的德行,不会逼他去谋职位。想想实在想不过了,才对自己说:"既然没本事问天问地要吃食,又有吃皇粮的这点本事,受气就受些气吧,谁叫自己生来命贱,没本事拿气给人受,只能受别人的气?再说,受得气,不也是一种能耐?"他很轻松地跟妞儿说:"为夫想明白了,别人都能做官,都能拿薪俸,让家人过好日子,甚至一人做官,全家做官,世代享福。为夫为什么不能做,不能拿薪俸,不能让家人过好日子?去,为夫明天就找官做去。"
妞儿不相信庄周说的是真话,白他一眼,撇撇嘴,一个人进房间睡下。庄周这一回倒是横了心了,睡到半夜,扳扳妞儿肩头,想认真说说谋职这件事。妞儿不理他,故意很响地打着鼾。庄周说:"你不理也罢,为夫明天一早就去谋职。"
妞儿将信将疑,侧过身来,问:"夫君真的要去谋职?"
庄周认真地说:"庄周虽然没用,可还从来没在夫人跟前胡说八道。"
妞儿说:"你能做什么呢?"
庄周很肯定地说:"别人能做为夫就能做,别人不能做,为夫也能做,只要有薪俸就行。"
妞儿说:"东征西打,杀人放火,夫君也去做?"
庄周赶忙说:"那不做。难道除了打仗,杀人放火,就没别的事可做啦?为夫饿死也不会去打仗,放心好了。"
妞儿听话的意思,庄周是横下心了,既欣慰,又担心,说:"既是这样,就去吧。"睡一阵,又问,"去哪里谋职呢?惠大人倒是入了赵,就去那找他吧。"
庄周秃秃地说一句:"不找他。"
妞儿想起男人常在她面前说起的时建,说:"夫君有个时叔叔在楚国当令尹,找他去,一定有办法。"
能很方便地找到职位的地方,庄周都想过。但他一想到要开口求人,心里就不是滋味,说:"靠别人提携,即便谋到个职位,心里也不痛快,为夫要凭自己本事去闯。"
妞儿做梦都想不到夫君有这样的雄心,说:"好是好,只是一人在外,凡事都要小心,不要让妞儿担心才好。"
庄周放心不下妞儿,说:"为夫只要领到薪俸,即刻送回。倒是夫人一人在濮水,诸事务必多加小心才是。"
妞儿说:"为妻会当心的。"
庄周说:"这里野物很多,天黑了,千万不要外出。"
妞儿说:"妞儿知道。"
庄周说:"就是白天,你一个人也不要进山。"
妞儿说:"知道啦。"
庄周说:"剩下一些小米,不要舍不得吃。"
妞儿说:"夫君什么时候学会婆婆妈妈啦?"
第二天,庄周离开。家里早已没有分文,妞儿没什么可拿给庄周做盘缠,很担心。庄周说:"不怕,庄周自有办法。"话是这样说,可是,办法在哪里呢?
还算不错,庄周忐忑不安地走了一段小路,走上大路的时候,有部马车"咣当咣当"地驶来,庄周回过头朝马车夫招手,马车停下。赶马车的是个五十开外的男子,见了面,庄周觉得有些面熟,问:"老丈,小生看你好生面熟,去哪里?"
马车夫看庄周一眼,怎么也想不起来面前的人是谁。庄周赶忙说:"小生要是没有记错,就是你赶马车送我们一家离开荆州的。"
马车夫眼睛一亮,说:"你是庄公的小孙子?"
庄周说:"正是正是。小生还记得,你送我们上个缓坡的时候,马倒下了......"
马车夫说:"庄公是厚道人家,对我们庄户人家没说的......死一匹马,不能怪庄公,还给那么多钱。真快,那时,小公子不过四五岁,都长成大先生了,小人老了......后来就一直没有见面,庄公一家搬哪里去了?"马车夫说话语无伦次。
庄周说:"没有办法再走--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们就在那里搭棚子住下了。"
马车夫说:"小人一直想问,好好儿的,为什么要搬离荆州?"
庄周没法细说,只说:"庄门遭了劫难,不得不离开。"
马车夫很感慨,说:"真惨,好好一个家,就这样垮了。"
两人站着说一会话,庄周把这些年经过的事说了说,马车夫长吁短叹,说:"这乱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小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庄周本来没有想明白要去哪里,见马车夫问,顺口回答说:"雒阳。"
马车夫说:"小人正好要去哪里办些事,同道,上车吧。"
庄周暗暗高兴,却也觉得有些下作。庄周上车,两人随便说话,打发光阴。马车夫说,由于荆州庄氏庄园换了主,新主人对庄户很苛刻,大半庄户离开了。他用时先生给的刀币买了马,还剩下钱,不再种田,做起了生意。马车夫问庄周说:"先生去雒阳有什么事?"
庄周不好意思说去谋职,只说:"有些小事未了。"
马车夫说:"先生再小的事,对草民来说,也是大齐天的事。只要用得着,小人送送先生,很方便的。"
庄周嘴上说"不用了",心里巴不得这位旧日的庄户帮一把。
走了好些天,庄周除了跟马车夫一起,一路上买买卖卖,就是赶路。马车夫见什么有赚头贩什么,丝帛、漆、锄头、斧头、牲口......有庄周在,做起生意来,比一个人方便得多。一条道做下来,马车夫钱袋鼓了。到了雒阳,马车夫说什么也要请庄周进酒肆小酌。两人吃得面红耳赤,马车夫一定要塞一把钱币给庄周。庄周虽然很需要钱,但碍于面子,不肯收。马车夫很尴尬,收回手,说:"草民晓得,草民和先生不是一路人,不愿意要草民的钱。其实,先生也看见了,这钱是干净的......做生意赚辛苦钱,不算肮脏......"
庄周不能再说什么,接过钱,说:"就算庄某借吧。"
马车夫瞪大眼睛,想半天也闹不明白庄周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的到了凭本事闯的时候,庄周才尝到了苦头。庄周知道张仪在魏国当了宰相,凭他和鬼谷子是朋友这层关系,只要庄开口,谋个职位还不是举手之劳?但庄周瞧不起张仪的为人,即便走投无路,也绝不找他。惠施在魏做了好几年相爷,如果说自己是惠相的好友,说不定能找到一两个帮他的人。
但这两条路,庄周都不想走,也不可能像赶马车那老丈似的做生意谋生。他必须打听什么地方要人,以便直奔那里。好在身上有了几个钱,底气足了,发誓要自己走出一条路来。雒阳大小和楚都城郢差不多,不同的是到处是矮石头房子,宫廷要比民间房屋高得多。因而,找宫廷大门不难。在楚都城郢,庄周跟随时建,从宫廷大门进进出出,守卫见到他俩低眉顺眼。于是,庄周想:"进了宫里,说不定有人认识自己,事情就好办了;就算不认识,说自己是庄周,鬼谷子的朋友,怎么说也不会不给面子。"
庄周边想边靠近王宫大门,这忽儿他见到的魏国王宫守卫,神色冷漠、戒备,好像满天下都是坏人,随时都可能混入宫里,暗杀大王似的。
庄周在大门旁边站了一阵,大着胆子朝模样还不算令人厌恶的守卫走过去。但他估计错了,庄周还没有走近,这守卫立即变得凶恶起来,问:"干吗?"
庄周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在下是庄周,请问,哪里要人?"
守卫说:"你说嘛?我不懂,走吧走吧,这里不是你随便来的地方!"
庄周抬出了鬼谷子,说:"在下是鬼谷子先生的朋友......"
守卫横蛮不讲理起来,说:"谁知道你'在上'、'在下','烂谷子'、'好谷子',信不信,再不走老子把你小子当细作捆了!"说罢,扬扬手里的粗鞭子。
看模样,如果庄周还不离开,说不定真的把他当成细作一绳子捆了,投进大牢。庄周知道,如果他说出张仪这两个字,景况会大不同。但他不愿意。不要说不愿意借重张仪求职位,就是见面,他也不会给张仪好脸色。
说起来,张仪并没有对不起庄周之处。自己对张仪恨之入骨,多半来之于零零星星听来的关于张仪的为人。这些传闻,是否可靠都难说。但庄周的心里,没法容下"张仪"这两个字。
晚上,庄周仍然回到简陋的客栈。吃过晚饭,一个人躺下细细想一阵,便完全原谅了那恶神般的守卫,自言自语地说:"要庄周是守卫,也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