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渊刚进家,甄氏就着急地问:"你见到爹没有?"
庄渊不忍心哄骗甄氏,照实说了,甄氏说:"这样说来,爹是出事了。"
庄渊说:"我在都城没听说又处死囚犯呀,万一是释放了呢?到都城附近找找再说吧。"
庄俶被关在大牢里,小庄周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问庄渊说:"为什么要关爷爷呀?"
事情太复杂,庄渊没法告诉儿子究竟为什么,只说:"你还小,没法跟你讲明白,长大了,就知道啦。"
小庄周不高兴了,说:"你和娘都老说我小,不懂事,我什么时候才懂事呀?"
小庄周渴望懂事,渴望长大,渴望像时建那样什么都懂,最好一觉醒来,就像爷爷那样长了一把胡子......爷爷不见了,他要像大人那样去寻找,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才甘心。小庄周说:"孩儿也要去找爷爷,一定要找到爷爷!多好的爷爷,为什么要蹲大牢?为什么牢里又没了爷爷?"
一顿吵嚷,甄氏和庄渊都觉得孩子真的长大了,甄氏很欣慰地说:"孩子真的长大了,像个男子汉了,我们俩没白辛苦一场。"
甄氏不放心庄渊一个人去寻找,告诉小庄周说:"我们娘俩和你爹一起去,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庄渊没能耐,巴不得有甄氏在一起,他抚摸小庄周的头说:"儿子将来一定会比我行......儿子,你将来千万别像爹这样无能啊。"
小庄周却不这样认为,说:"爹是时运不好,时运好,早当大官啦。"
小庄周一句话,逗得甄氏、庄渊笑出眼泪。第二天一早,甄氏让车夫驾上马车,离开葛地。甄氏瞪大眼睛,看一路上有没有庄俶的身影,还吩咐庄渊说:"好生看看,看路上有没有你爹?"
小庄周抢先说:"娘,我留心着的,我记得爷爷的模样。"
甄氏夸奖说:"儿子真的有用了。"
马车一路走走停停。道上,坎下,水沟里,田里,地里,三双眼睛哪里都不放过。快到荆州,小庄周忽然叫喊起来,说:"爹,娘,快看!"
甄氏、庄渊朝儿子指的方向望去,见在小山冈下面,有黑乎乎的一堆,再一看,是人。
这种乱世,十冬腊月,道旁常有冻死饿死的人,不足为奇。好心人看不过去,约几个人挖个坑埋了,打个草标在坟上,表示此坟有主。遇上不想麻烦的人,拖到江边,撂下水里。眼下秋收刚过,哪里不能讨要上一碗两碗吃食,怎么会有人倒在这样的地方?看来还不止一个人呢。甄氏和小庄周都有些怕,下了马车,却不敢往前走,庄渊说:"即便死了,也是人哪,有什么好怕的?如果还活着,给些吃的,救下几条命,也是好事。"
说罢,庄渊在前,甄氏在后,小庄周夹在中间,慢慢走近黑乎乎的那一堆。原来是倒在一起的老少三人。老的一男一女,白发苍苍,小的只有几岁。全都衣不蔽体,瘦得不成人形。两个老人大约是祖父祖母,小孩是他们的孙儿。也许是想给孙儿些活气吧,祖母紧紧地搂着,靠着老头;老头靠着斜坎,腰很直。看来,他已经用了最后的力气,来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孙儿了。若不是趋臭的苍蝇在脸上飞来飞去,还以为这老小三人在小憩呢。没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会倒在这里?但这又何妨?到底是人死了,不能装作没看见。
庄渊一家三口看清楚不是亲人,长长地舒口气,说:"这附近没有人家,找不到锄头撮箕,没法掩埋可怜的老小三人,拿出些食物供供吧,也算尽了心意。"
多看了死者几眼,又有庄渊在一旁,甄氏和小庄周不再害怕。小庄周跑回来拿些熟食,放在死者跟前,说:"爷爷,奶奶,小伙伴,你们一定饿坏了,吃吧,吃吧......"
庄渊说:"我一家三人路过此地,没能力掩埋三位,就此随便用些食物吧,但愿有好心人替你们老小三人找个好去处。"
庄渊一家三口,心上都像压了块大石头,懒精无神地离开。庄渊一家依旧一路寻找,到荆州,望见旧日庄氏门楼,庄渊长叹一声,伸手敲厚重的大门。敲了好一阵,门才半开,仆人探出脸来问:"找么子人哪?"
庄渊问:"有没有个叫庄俶的老人来过?"
仆人很不耐烦地说一声"没有",随即"嘭"的一声把大门关了。庄渊恨恨地想:"我庄氏对寒士、小商、过往者从来不这样无礼,用不了多久,你们这帮新贵下场必定比我庄氏更惨!"
庄渊不甘心,跟甄氏、小庄周沿着大庄园高墙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老人踪影,只好上马车,再往前寻找。庄渊打算一直找到都城郢,在都城里里外外细细找一遍。按庄渊的想法,父亲既然出了大牢,只可能在都城稍加逗留,买些吃的,一定往荆州方向赶路。如果都城也没有,多半是死在牢里,或者遭了极刑。无论属于何种情形,他们都得离开生养他们的楚国了。
庄渊一家三口是在都城郢的一家熟食店里见到时建的。庄渊、甄氏、小庄周正席地而坐,等待店伙计送菜送饭。这时,时建带几个护卫进来买熟食,看见庄渊一家,快步走过来,说:"少先生,少夫人,你们缘何在这里?"
庄渊、甄氏见是时建,喜出望外,起身,庄渊说:"有官差告知老父已出狱,叫在下来接。在下来了一次,没有接着,今天一早,全家都到了这里,找了这大半天,还是没找着。老父年事已高,能到哪里去呢?"
时建说:"旧王族反叛,已过去好些年,至今还牵连一大批,实在于国不利。所以,时建叫清理被牵连的人,该放都放了,庄公被释放无疑。只是太忙,无法照看恩公,实在抱歉。"
庄渊听出来了,时建已今非昔比,是个大人物了。不然,怎么可以说放谁就放谁?再说,不是大官,身边能有护卫吗?庄渊断定时建不会瞎说。但是,找不到老父亲是事实。小庄周见时建威风凛凛,有几分羡慕,说:"时叔叔,你现在肯定不种菜了,是不是?"
时建挺有意思地看着小庄周,说:"你怎么就肯定时叔叔不种菜了呢?"
小庄周凭时建的穿着作了判断,说:"你不像是种菜的人了。再说,种菜的人还带兵?"
时建说:"你说对了,时叔叔不种菜了,时叔叔要去做很要紧的事。"
小庄周听了很兴奋,说:"我要跟你去。"
时建说:"时叔叔去的地方很远,很危险,你不能去。"
小庄周不干,说:"时叔叔,你不是说要练本事吗?不远不险,练不出本事。"
甄氏说:"时叔叔有正事,你别瞎胡闹。"
小庄周作古正经地跟甄氏说:"娘,你不是盼望我有出息吗?你和爹老把我箍在身边,如何能有出息?"
时建很喜欢小庄周机灵,肯用心思,若从小让他磨一磨,将来必定有大用。想想他自己,不也是经历十磨九难,才有今天?他说:"少先生,少夫人,就让他跟我吧,我会照顾好小侄子的。多则两个月,少则一个月,必定返回,把公子还给你们。错过这次机会,想找地方磨炼就难了。"
庄渊看甄氏一眼,说:"就让他跟时先生去吧,玉不琢,不成器,箍在你我身边,反误了孩子。"
话说到这一步,即便甄氏千般不舍,也无可如何,她告诫儿子说:"你跟时叔叔去就是了,若你不听叔叔训诫,还像在娘和爹跟前一般顽劣,当心你的皮!"
只要能跟时建出征,小庄周什么要求都愿意应承,说:"爹娘只管放心,孩儿听时叔叔的话就是了。"
时建请庄渊一家一起用过餐,付过钱,另外拿些刀币给甄氏,说:"少夫人,这些刀币就算时建的一点心意吧,还望不要推辞。"
甄氏不客气,接过刀币,揣好,和庄渊一起,送时建和儿子出来,到水码头,时建说:"请少先生少夫人放心,有时建在,就有小侄子;就算没了时建,小侄子也会安然回到你们身边。"
甄氏又给小庄周交代一遍,说:"你但有胡来之处,回来定不轻饶!"
时建、小庄周和护卫一起,上船走了,船划得很快,不多工夫,船和人都变得模糊了。甄氏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跟庄渊说:"上苍有眼,护佑我儿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