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江、京力听说先生病重，日夜兼程，直往濮水赶来。
在庄周住的棚子里，除遇害的常濠，简尝、项达、王益、子相、齐焉、耍刀人一行及无头人等，都守在卧榻旁。庄周已两天滴水不进。这天，简尝端一碗粥，在床前侍候多时，结果，庄周还是摇摇头，简尝只得将粥端开。这天，庄周忽然有了个怪异的举动，时不时指着茅棚的门。项达凑近庄周问："先生是不是想出去？"
庄周摇摇头。项达又问："先生是不是想说什么？"
庄周还是摇摇头。一会，简尝看见了赵江、京力，奔上前问："你俩是怎么知道的？"
赵江回答说："是苏大人告诉我们的。"
眼下茅棚里的气氛告诉赵江、京力，先生还活着，他们来得不算晚。他俩凑近床前，赵江轻声说："先生，弟子赵江和京力来了。"
庄周眼睛慢慢睁开，京力立即凑近一点，说："先生，弟子京力在这里。"
庄周忽然睁开眼，脸颊潮红，伸出瘦骨嶙峋的手，赵江、京力连忙伸出手，三只手握在一起。庄周的声音也大了些，说："为师想吃......"
庄周的话让站在一旁的简尝听到，三步并作两步，盛来半碗粥。庄周吃得很急，仿佛慢了就再也吃不上似的。庄周精神振作起来，大家都有几分诧异。无头人把简尝、项达拉到一边，说："先生今天情况不对，怕是没多少时候了。"
简尝不愿意朝坏的方面想，说："先生好起来了，别胡说八道。"
无头人说："我没有胡说八道，赶快问问先生有什么话要交代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简尝、项达将信将疑，两人商量一阵，还是决定问问庄周。简尝说："有一句话弟子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庄周说："为师知道你要问什么。为师活到这份上，够了，死而无憾，没什么要交代。"
项达犹豫一阵，说："先生，你的弟子、朋友都在这里，大家都盼望你无事......万一有事，先生希望用什么陪伴？"
项达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庄周浅浅一笑，说："天地是为师的棺椁，万物是为师陪伴，还需要什么呢？"
庄周的声音又比刚才响亮些，好些人都听见了，忍不住一片唏嘘声。庄周说："生死乃自然之事，没必要难受。"说着，突然转向赵江、京力，说："你们怎么知道为师病重？"
赵江说："是苏秦大人告诉我们。"
庄周听说苏秦，眼睛一亮，说："苏秦，他在哪里？怎么不来？"
京力结结巴巴地说："来......来不了啦......"
赵江朝京力使眼色，却让庄周看到，他有几分动情，说："他......怎么......啦？"
京力不忍心在先生跟前说谎，说："他被人暗杀了......"
赵江见庄周急急地抽一口气，生怕第二口气没法上来，说："不过......仇也报了......"
庄周伸出手，像要抓住什么。简尝赶忙近前，庄周指指自己的肩。项达问："先生是不是想坐起来？"
庄周困难地点点头。简尝和项达一起，把庄周扶起，靠棚壁半坐着，闭上眼睛，像是养神，又像是太累了，甜甜地睡去......
一个受若干人爱戴，同样受若干人忌恨、毁谤，更多的人则是摸不透道不明的庄周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得极坦然，极平静，无牵无挂，没有一丝痛苦。按他的说法，他已经变成一阵风，或者轻烟，很快就无影无踪，没留下一丝痕迹。倒是他的门徒和朋友们撑不住了，有的掩面而泣，有的放声痛哭。耍刀人轻轻地把庄周抱住，放平，盖上粗布被褥。他心目中的这位神人，就只能在睡梦中相见了。
耍刀人等一行在妞儿墓旁并排地掘了个墓穴，比一般墓穴宽一倍。此时，正山花烂漫，庄周的门人和无头人等满山野采集花朵、青松，采了一次又一次，将墓穴垫了厚厚一层，再小心翼翼地把先生遗体放进去，身旁、身上铺满鲜花、绿叶、青松。再将墓穴旁边掘起来的土一点一点地填进墓穴里，填在鲜花、松枝上面。墓平了，又凸了起来，坟上很快又被鲜花和特别采来的青松覆盖，远远望去，不像是墓，而是绚丽非凡的花丘。
这些花朵和青松，寄托了多少人的哀思啊......
先生没了，濮水学馆一下变得空落了，世界变得乏味了。走的已经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关于庄周这位奇人，除了留在人们心里抹不掉的记忆，就是那记录着他言论和故事的一卷卷竹简。这些言论和故事，庄周大多数看过，做了认真的订正。来不及看的，也无法弥补了。正确与否，是不是庄周原意，只好存疑。
虽然先生没了，门人和庄周生前好友都不愿意离开。他们不知道饿，不知道渴，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庄周下葬的第二天，大家在庄周的棚子里，在学馆的里里外外，就这么呆呆地坐了一天。晚上，还是王益先说话，大家才有了些话说。他说："先生走了，我们还得把日子过下去。既然大家都不想马上离开，就来抄先生说的话，讲的故事吧。抄得越多越好，要不，先生的话没法传下去，那可是黄金买不到的财富啊。"
众人好像才从梦里醒来，觉得是该做点什么了。耍刀人说："那是你们文人的事，我们有我们的事呢。"
简尝、项达找来笔墨、竹简，分给师兄弟们，再把经过先生订正的文稿分开，开始艰难地抄录。耍刀人、无头人等做不了文墨人的事，上山打野物，进村寨买酒，下地里摘菜，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学馆里三张矮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大家坐下，见人面前一只土碗，斟满了酒。留了三个空位，那是给先生，师娘和常濠的。
简尝举起碗，说："大家举碗吧，愿先生、师娘安息。"
气氛一下肃穆起来，大家都举起碗，开始有人抽泣。大家喝过酒，简尝又举起碗，说："愿好兄弟常濠安息。"
唏嘘声越来越响。简尝又斟了半碗，高高举起，说："这几桌酒菜是耍刀人师傅他们辛辛苦苦备下的。先生走了，学馆能不能再办，很难说，今天，借碗薄酒，就算话别吧......"
简尝自己先就哽咽难语，大家更是不能自已，放声号啕大哭......
从这天开始，人们逐渐离开学馆，离开庄周和妞儿生前住的棚子。最先离开的是赵江和京力，再是王益、齐焉、子相。他们走的时候，都到山上摘来鲜花、青松，放在先生和师娘的坟上。说说心里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到耍刀人一行离开的时候，学馆里就剩下简尝、项达、无头人、瓜葫芦和独腿。简尝问独腿说："过些时日，在下和项达师弟也要离开。"
独腿说："无须牵挂，我等自有去处。"
两天以后，无头人、瓜葫芦、独腿提一罐酒，去坟上祭奠庄周和妞儿，再回学馆和简尝、项达告别；简尝和项达依依不舍，又过了半个月才离开。秦国两次派人来请他俩出山，都婉言谢绝了。赵、燕也派人来请，二人也没有动心。最后，他们还是离开了学馆，带上妻儿，回到家乡。他们是带着记录了庄周言论和故事的竹简走的。他们打定主意，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刻竹简，多刻一份，就会有许多人从中得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