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渊让马车夫将马拴在城外树下,只身朝北门郊外走。庄渊没来过这里,全得精灵的小庄周有鼻子有眼给他描绘一番,心里才有些谱。庄渊没费多大劲就找到那些零星的矮屋,看到那一片片绿油油的地。按小庄周的描述,找到坐落在最前面的矮屋,叩开门,出来一老汉,庄渊忙上前拱手问:"请问老丈,此屋主人可是时建先生?"
老丈眼花耳聋,庄渊提高嗓门说了两遍才听明白,说:"冇晓得,我来的时候......房子就是空的......"
庄渊听说,到这里来做苦役的,不是被逐出赐地的旧王族,就是犯了刑律,又不至于死罪的新贵。老丈年长,不可能是新贵,一定是旧王族了。试探说:"老丈年事已高,何故至此服苦役?"
老丈这回听明白了,说:"老天作孽啊,儿子带兵打仗,累建大功,却不料居功自傲,打骂军士致死,本人下了大牢不说,还连累家人,一家三口,都在这里服苦役。"老丈懊恼而沮丧,但是,过一阵,口气变了,说,"国家要强盛,法令不严怎么行?新令尹这样做,我们虽说吃了亏,老朽还是赞成的......"
改革,改革,又是改革。听老丈口气,他一家人走到这一步,是推行改革,严明法令的结果。老丈的心情很复杂,庄渊自己也有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他的确很受楚国到处打胜仗消息的鼓舞,庆幸自己生活在这样的国土上,也承认民众中卧虎藏龙,应当广开门路,选拔贤能。但一想到自己的遭遇,又有说不出的哀怨。庄渊口是心非地安慰老丈几句,离开。
庄渊原路返回,边走边胡思乱想。按他对时建的了解,断定如果他否极泰来,走了官运,必定会设法营救父亲,会把喜讯告诉他。就这样人去楼空,多半凶多吉少。难道新令尹就任,对旧王族弹压更甚不成!
庄渊忐忑不安地朝东门外大牢走来,塞给狱卒几个刀币,说是探监。狱卒得了好处,问:"先生,你要探谁?"
庄渊说了父亲的姓名,狱卒说:"小人来的时候,就没有这样一个囚犯。"
庄渊被当头一棒,打晕了,半天才说:"一个大活人,是转出去了,还是死了,总有个去处吧,能说没就没?"
狱卒不耐烦,说:"你去找廷尉大人吧。"
廷尉是朝廷管牢狱的官,派头大着呢。要是以前,要找便找,有什么难的?现在,见了官,避之犹恐不及,怎敢把自己往死里送!庄渊在走道上踬躅一阵,狱卒说:"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不知父亲是死是活,就这样离开,庄渊不甘心,但又能如何呢?他又一次想起甄氏说的话:"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
时建不要再记旧王族叛乱旧怨,一律和普通平民一样看待的话,肃王认真听了,征求太后意见,太后说:"好,事情总有个了结的时候,都这么长年月了,关在牢里的,罚做苦役的,只要不是顽固不化,就都赦了吧。"
得了太后的话,肃王立即召时建、简尚、张可商议,都认为早该如此。议罢,肃王命时建着实去办。
时建将肃王旨意告知廷尉芒子,芒子连忙到东门外大牢查看由于旧王族反叛被牵连的一干囚犯,告知管牢,管牢一一查实,开牢门释放。庄俶年迈,单独关押,狱卒打开牢门说:"庄俶,出去吧你。"
庄俶老眼昏花,精神恍惚,还以为是索命的来了,闭着眼睛不动。狱卒大声问:"你是不是庄俶?"
庄俶听明白了,说:"是老夫,怎么啦?"
狱卒说:"放你出去,走吧!"
蹲多年大牢,庄俶被关糊涂了,抬起混浊的眼睛看定狱卒和管牢,拖长声音问:"去哪里呀......"
管牢耐着性子说:"去哪里?回家!"
庄俶笑了,笑得管牢毛骨悚然,说:"家......好......回家......哈哈哈......呀哈哈哈......"
庄俶穿着破烂、肮脏,一身疥疮,手指沾满血和脓,目光呆滞。外面日光不算强,他摇摇晃晃地勉强走出牢房大门,头昏眼花,站立不住,重重地摔在地上。额头磕破了,渗出鲜血。来大牢办事的狱卒把庄俶拉起来,扶他靠壁头坐下,好一阵才苏醒。庄俶不知摔坏了哪里,试了试,手脚还能动,能慢慢站起来。他恍恍惚惚记得自己原来很风光,就是那个吴令尹实施朝政改革,康正叛乱受牵连,以至于到这步田地。庄俶想:"最说不清楚的大概就是人生了。"
庄俶已经很多时日没见到儿子、儿媳和孙子,他们在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不来看他?是朝廷的人不让来,还是他们自己不愿意来?他想不明白。要知道究竟,只有回到家里。但要靠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庄俶还朦朦胧胧地记得葛地在哪里?要走怎样的一条路。但实在太远了,靠他生了疥疮的脚,风也能吹倒的身体,能走到家吗?想着很害怕。可是,除了回家,又能去哪里呢?要他回大牢,宁可死。
庄俶咬紧牙关,往前走了一段,实在走不动了,坐在道旁石头上歇息。他无须选择坐的地方,是干净还是肮脏,全都一样,只求坐下来,喘口气。庄俶很惊奇自己还能想起不远处就是楚国最大的都城郢,那里有酒有米饭。如果手里有几个刀币,可以美美地吃一餐。与其说庄俶被一种美味鼓舞,还不如说被求生欲望战胜了。他在道旁拾到一根不知是谁丢弃的打狗棍拄着,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不远处是一个熟食店,久违的肉香,馋得庄俶直吞口水,他想:"只要挨到那里,总能讨到一碗汤喝......"
庄俶咬咬牙,一步一步地朝前挪。好不容易挪到店门口,却没能跨过门槛,倒下了。老年人倒在道旁,特别凄惨。女店主叫伙计把他搀起来,靠着壁头坐在坐团上,又让伙计盛碗米饭,泡上肉汤,拣些菜,递与庄俶。
庄俶做梦也想不到会沦落到这地步,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可如何。吃下半碗饭,渐渐有了活气,要站起来往外走。女店主说:"老人家要去哪里?"
庄俶说:"我要回家。"
女店主问家在哪里,庄俶说:"在葛地,哪里有儿子有孙子......"
女店主不知道葛地在哪里,不过她并不关心,而是庄俶这副病模样让她于心不忍,说:"老人家,你这模样哪儿也去不了,我叫人给你治治脚,换换衣服,再去吧。"
庄俶感激不尽,说:"愿上苍赐福与你......"想一想,怨气又冲了上来,说,"说起老夫祖上来,你们都不会相信,我是庄王之后啊......都是那吴起搞什么改革,又来了个康正反叛朝廷,剥夺了君王赐予的田产,逐出荆州......"
女店主没心思听他唠叨,吩咐过下人,忙自己的事去了。庄俶在熟食店里住了几天,天天洗汤药,疥疮大有好转,脚疾减轻了许多,庄俶走的时候,女店主还特别给些熟食带着。此时,庄俶满心思都是荆州老宅的物事,高大的楼房,流水潺潺,山峦叠翠,四季花香的花园,先祖画像,庄王剑,庄哲、庄渊,儿媳,孙子,时建......全都赶趟似的挤进他的心里,应接不暇。也许正因为有这么多人,这么多物事值得他惦念,才拼死也要朝记忆中的方向走啊,走啊......但没有想到记忆跟他开了玩笑:他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越走离荆州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