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回到自己的棚子里,独腿、无头人和瓜葫芦已经替他烧了火,将四面透风、用竹木夹起来的壁头用泥补上,棚子里暖和得多了。不知道无头人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新褥子,换掉破烂不堪的老褥子;床板上换了稻草编的垫子,软软的,挺像回事。庄周感激不尽,问独腿说:"这些是你们三人给我弄的吧?"
独腿说:"横竖我们也要用,不过是多给先生弄一套就是了。"
庄周的起居、饮食从来马虎,只知道田里有稻草,却不知道何处可以弄到稻草垫,问:"庄周怎么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好的东西?"
瓜葫芦说:"世界上的事无穷无尽,无法都知道。"
无头人指指角落里的瓦缸,说:"还给先生买来高粱、小米、豆子一类,你一个人尽可以吃一阵了。"
庄周想起他离开的时候,已什么都没有剩下,说:"你们什么时候给我弄来这些?"
独腿说:"先生走了以后,我们来过你家,见什么都没了,就去弄了些来。"
庄周想起这一回离开濮水,是要悄然地离开这个世界,他们为什么偏要做我会活着回来的准备?他们是不愿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啊,不愿意他消失的,还有门人们,耍刀人等一干手艺人朋友,和从未谋面的农夫......大家留恋他,这个世界还需要他这个叫花子似的老头,这个爱想事,爱讽刺挖苦,爱说怪力乱神的南方舌之人。庄周说:"庄周四海为家,漂流不定,到没法再走的时候,就去我该去的地方了,你们和庄周朋友一场,够了,不必再为一个无用之人操劳。"
瓜葫芦说:"上苍怜悯愚驽百姓,既然将先生降与人间,哪里会这么快就要回去?先生回去了,百姓有疑难了找谁问去?"
庄周欣慰地一笑,多少没说出来的情意都包含在这一笑里。独腿三人手快脚快,不多工夫,饭菜上桌。高粱掺小米饭,刚从地里摘来的鲜菜,摆了一桌。庄周体虚,不敢多吃。独腿三人能做能吃,要不是成心省些给庄周下一餐食用,早就吃个底朝天了。庄周知道他们能吃,跟无头人说:"留着做什么,都吃了吧。"
独腿和瓜葫芦同时摇摇手,说:"够啦够啦,我们三人还有些事,晚餐就不陪先生了,先生自己用吧。"
门人们在学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来与庄周辞别。王益、齐焉、子相、京力、赵江都是听到先生几个月不归的消息来的,路途遥远。赶到濮水,幸而见到先生,莫大欣慰。先生毕竟老了,又无亲人照料,实在不忍心离开。但是,都各有职务在身,不得不离开先生。门人们十分作难。京力悄悄告诉赵江说:"要不你回去和邹相商量,就说我要照顾父母,不能再回去了。"
赵江摇摇头,说:"办大事你比我能耐,照顾先生我比你在行,还是你回去,我留下合适。"
京力说:"还是你回去,我留下。"
赵江说:"你回去,我留下。"
赵江和京力开了头,齐焉和子相也在说这件事,同样争着留下来照顾先生。开始的时候,还怕先生听见,轻声说话,鬼鬼祟祟。由于各不相让,渐渐争上劲了,声音大了起来。庄周到底上了年纪,有时听得清楚,有时模糊;见门人们说话躲躲闪闪,猜想多半是在说留下来照顾自己的事,说:"别鬼鬼祟祟的,你们说什么为师全听见了。"
事情是京力引起来的,赶忙申辩说:"先生,弟子们什么也没说。"
庄周笑里带着责怪,说:"你们当为师是聋子?告诉你们,什么也别想瞒过为师。别说你们已经出仕,不能在为师这里白耗工夫,就是常濠、简尝、项达,为师也要叫他们快些离开,找个事做才好。"
门人们见庄周上火,大家面面相觑。
庄周扫一眼在座的门人,见常濠、简尝一声不吭,说:"常濠、简尝、项达,你们听着,为师一旦找到合适的去处,你们马上离开。"
常濠在庄周跟前跪下,说:"先生辛辛苦苦教导弟子,先生老了,弟子却离先生而去,哪有这样的道理?"
庄周说:"你们守的是即将入土的人。为一个即将入土的人耽误前程,这样自私的事为师是断断不做的!"
项达、简尝跟着跪下。项达很少说话,这下,脸憋得通红,迸出几句话来,够有分量的,他说:"先生如同父母,父母老了,儿女不闻不问,还是人吗?"
简尝也说:"先生还经常想到家乡,想家乡,无非是想家乡的人,弟子不是无情人,不能不想想先生。"
能说弟子们的想法没道理?要他是弟子们,也不忍心在这种时候离开。庄周想想没有让常濠、项达、简尝离开他的好主意,退一步说:"这样吧,你们也不必太把为师放在心上了,免得为师于心不安,反倒不自在了。为师也不多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事,尽管做;要到哪里去,尽管去。"
这样,日子又恢复了老样子,简尝、常濠、项达都无话可说。
庄周完全没有想到,京力、赵江做事竟这样上心。他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哪些有用,哪些没用?没想到他俩不但全听进耳里,还用心地记了下来。庄周看看那一捆竹简,看看那些刻得很工整的文字,心想:"庄周啊,你说的那些真的有用吗?"
既然有言在先,简尝、常濠、项达便都放下心来,只要看到先生在,就有事才去那棚子里请教,没事各干各的。庄周虽然身体孱弱,但还能自理。这天,用过早餐,庄周便提上那捆竹简,到外面敞亮的老树下。这里有一块锃光瓦亮的石头,石头宽而平,像张桌子。这是庄周和门人常来的地方,或研习,或闲坐,一天一天,一件一件,无法忘怀。濮水的冬天,寒冷异常。虽然是晴天,也暖和不到哪里去。不过,这一回独腿们给他换了新棉长袍,好得太多了。庄周在附近抓了一大把干草,垫在冰冷的石头上,坐下来,细心地打开竹简卷。竹简一卷一卷,在面前展开,他的记忆也跟着展开了......
随楚军开疆拓土,寻找藐姑射山神人,跟随小眼睛官差下乡派粮,拒绝出仕,和惠施交往,不见张仪,妻亡鼓盆而歌......北有鲲鹏,庖丁解牛,相濡以沫,入楚见髑髅,无用之树与无用之鹅,老丈承蜩,挖苦宋曹商......这些故事、笑话、隐语以及他自己早已忘却的话,刻在竹简上。涂上黑色,字迹清晰。刻工不算老到,却费了功夫。赵江、京力不是愚钝之辈,更不是不分青红皂白,阿谀奉承之徒,自己不过是一个不愿同流合污的人,说的话做的事,难道真的这样值得记,值得留与后人?他得好好想想。
晚上,耍刀人一行回到庄周棚子里。在庄周这里,他们来去自由,说话随便。庄周感激他们的救助,一路辛苦,将他送到学馆,顾上来看望他的人,却忘了他们。庄周很歉疚,说:"庄周是老糊涂了,顾一头不顾一头,只顾跟来人说话,冷落了你们,实在抱歉。"
耍刀人说:"你不管我们还好了,正好上山,打了只狍子回来。"
庄周这才留心吹唢呐等人在剐下狍皮,露出鲜红的肉来。庄周虽然嗜酒不嗜肉,但是,数月不闻肉味,还是难受。这些人手快脚快,一面剐皮,一面生火,一面割下一大块,几刀切了,放进锅里,同时煮小米、高粱饭。不多工夫,端到房间的中间,十几个人围拢来,坐在矮凳上。庄周随即闻到酒香,耍刀人从瓦缸里挖起一瓢,递给庄周,说:"不是不让先生喝,先生体虚了,就少喝一点吧。"
庄周接过酒,说:"你们要是不找庄周,庄周已经入仙界了;既然还让庄周活在人间,就有酒必醉。"
话是这样说,待耍刀人再端酒瓢到面前来,却又怎么也不肯再喝了。耍刀人一伙酒饭肉吃个锅底朝天,除了庄周的铺,能把身子平拉直的地方都被他们占了。
这一夜,庄周睡得很死,待他醒来,天已大亮,除了壁头上挂着的一块狍子肉和一张狍皮,耍刀人一行早已不知去向。这一伙人,耍刀人年纪最长,七十岁出头;最小的是斗鸡人,五十开外。他们比庄周年轻,摸爬滚打惯了,又是十几个人在一起,庄周不会担心他们。
庄周梳洗过,简尝、常濠、项达进来,递给庄周一卷竹简,说:"先生,我们也把你的话做了整理,刻了一卷,请先生过目。"
庄周接过竹简,说:"你们不要以为为师有什么了不得,值得你们把这些话记下来,刻成竹简。"
简尝想起王益、齐焉、子相他们说的话,说:"先生认为没用的话都这么有用,要是先生认为有用的话,那该是什么样子?"
庄周笑得很开心,说:"想不到为师挖苦人的本事,你也学到了。"
项达几乎用央求的口吻说:"弟子三人一直记着先生说的话,确实受益匪浅,先生就看看吧,先生不看,记得对不对,弟子心里无数。"
庄周无奈,只好接下,说:"好,我一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