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的螭吻在初晨下泛出金光,兰猗醒时人已经在永安殿里,寝殿里的赤金色帷帐重重垂下,紫檀云纹九龙软榻上倚着一人,玉脂白团龙金线的袍子,倒睡得比她还沉。
兰猗静静望着南宫昱,他的样子十分疲惫,似乎比关在伏室里还要狼狈,这些天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兰猗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角,想起江若紫的话,心里又浮上些许愧疚来。
她在未名宫里苦苦念了他六年,踏出宫门时见到他高高在上,坐在那张龙椅上时,却令她始料不及,不得不止步。原来他早就得了这天下,却为何不救自己出来?
爱情里,最幸福的事情是幻想,最可怕的事情也是幻想,因为越在乎,所以越容易胡思乱想,所有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未知的猜测,在无休止的猜想中崩溃的人,远远比面对残酷事实而失控的人要多。
距离从来都是这么奇妙的事情,若是心里没有走近,无论装出多么亲密的样子也好,终究隔着一层雾霾,若是心走在一起,就算远隔千里,想起来的时候仍然亲密。
兰猗用指尖摩娑着南宫昱的额头,眼角,还有微微皱起的眉头,突然感觉到他的睫毛动了动,见他缓缓睁开了眼,声音带着些沙哑:“如果有你这样静静守在身边,朕情愿一辈子都不醒来!”
“要是不醒来,又怎能见到我呢?”兰猗清淡一笑,指尖被他握在手中轻柔一吻,南宫昱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拂过她的长发,低低笑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你留在永安殿里等朕!”
“好!”兰猗柔柔一笑,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想要记住这一刻的温存。
星夜静谥,九霄皇城里格外宁静,神策军严守住了各宫房,各处的甬道孤寂无边,兰猗携手与南宫昱并行,缓缓一路来到未名宫前。
“你让朕封禁了整个九霄皇城,却原来带朕来了这里?”南宫昱低头看她,眼底满是宠溺,只见兰猗抬头轻轻笑道:“这宫里除了凤栖阁外,我住最久的地方便是这里!”
南宫昱伸手替她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两人缓缓走进去,只见配殿下断墙残垣依旧,似乎再次走进这里时,少了几分阴森感,兰猗牵着他一直走到正殿里面去,走进寝殿时,南宫昱不由停住了脚步,眼中一震。
寝殿里原本残破的窗户都被重新修葺过,简单的松木桌上干干净净放着一对烛台,上面静静立着大红喜烛,兰猗从南宫昱手接过小巧的风灯,引着了那对喜烛,泛着阴冷的寝殿里顿时笼罩在暖暖的柔光里。
“这座未名宫曾经是让我害怕、恐惧和憎恨的地方,但是一直以来让我苦苦熬过这六年来的人,是你!”兰猗轻轻站在那扇雕着拐子龙纹的窗前,望着窗外的月光淡淡说道:“阿昱!那时我曾经想过,如果我死在了这未名宫里,只有一个心愿,便是你能在这里替我燃一次大红喜烛就好,但是你在永安殿里为我已经燃过一次,于是,今日在这未名宫里,我便将另一个心愿告诉你!”
只见兰猗从袖出拿出一幅绘好的地图来,将白绢缓缓展开在地下,静静望着那幅地图。
南宫昱顺着兰猗的目光望过去,只见窗上的拐子龙透过月光照在地上,似乎是在缓缓的游动一般,兰猗将南宫昱拉到自己所站的地方,他定晴看去,发现地图上九条龙似是巧合般围在了一处,龙头聚集之处正是玉琼湖。
“所谓九龙吐珠,便是此处!”兰猗从地上拿起那幅地图放到烛火前烧掉,淡淡说道:“后晋自开国以来,建了这九霄皇城,同时便有传国宝藏一说,当年南宫琳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被叔父所杀,而我后悔一时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她,于是明知道酒中有毒时,也没有作声,所以你大皇姐是因我而死!而叔父后来将我关在未名宫里,搜遍皇城各处,却始终未曾想到,他想要的秘密就藏在这未名宫里。”
南宫昱一言不发,从背后默默抱住她,低低说道:“后晋与南楚之间,都是江山社稷间的难以取舍,本没有错对,是朕亏欠你良多!”
“阿昱!”兰猗声音淡如冷月,悠悠说道:“所有的传国宝藏都埋在玉琼湖底,而入口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兰猗!”南宫昱一时有些糊涂,轻声道:“朕并不知道入口在哪里,但是朕也不需要宝藏,一切都让它结束吧!朕想与你安安静静的在宫中生活!”
兰猗转身,伸手拂了拂南宫昱的额角,眼中满是留恋,说的清淡:“永远不要将这个秘密说出去,你只要记住六年前你对我许下承诺的地方,那里便是埋着宝藏的唯一入口。”
南宫昱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六年前?他突然喃喃念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兰猗唇过浮起灿若梨花的笑,柔柔笑道:“我终于将一切都托付给你,如今便可安心了!”
“原来当年你叔父将你关在这里,问的便是宝藏的下落!”南宫昱只觉得一阵心痛,却见兰猗似是疲倦,将头轻轻埋进他的肩窝里,喃喃轻语:“假如我死了!你便将我化了,撒进玉琼湖里去吧,活着的时候没有为你做什么,死了至少可以替你守着最重要的东西!”
南宫昱手臂一颤,只觉心头酸楚无比,如鲠在喉,狠狠说道:“石兰猗,这辈子终究是朕欠你良多,你只欠我一件事,便是要好好活着,君无戏言,朕说过,你若离去,朕必相随!”
兰猗幽幽叹了口气,凉凉说道:“阿昱,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朕答应,什么都答应!”南宫昱眼圈儿红着,低低将头埋在她的发间,声音沙哑:“不要离开朕,好不好?”
“好!”兰猗眼中一黯,说的苦涩:“阿昱!答应我,将来立江若紫为后!”
腰间蓦然一紧,南宫昱满眼怒气盯着她:“你说什么?”
“明明这样简单的事情,我却无法做到!”兰猗顿了一顿,眼中潸然:“我没有办法做你身边那个可以母仪天下的人!但是若要江山稳固,你必须要有自己的皇后,要有人替你延绵子嗣!”
南宫昱狠狠搂住她,似是要她揉进骨血中,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你,朕要这江山何用?不如让朕陪你一起走过奈何桥,来世我们做一对布衣夫妻,不再为了帝王家的天下而为情所困!”
“佛语有云,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兰猗伸手拂了拂他的额角,笑的苦涩:“佛家相信万物有灵,终有轮回,若是你我缘份绵长,来世仍会相见,所谓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世间悲喜,终有灰飞湮灭的一天,你又何须伤怀?”
南宫昱轻笑一声,将唇轻贴在兰猗的额头上,嗓音如玉:“六年前,你便是朕心目中唯一的妻子,以后,你也是朕身边唯一的皇后!”
兰猗眼中一痛,在太武殿的伏室中时她便感觉胸口越来越痛,但她知道仍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做。
她深深攒起一口气,轻声笑道:“若是可以回到六年前,该有多好!”
南宫昱感觉到了她的额头微微向下一沉,手心温热却没有力气,不由低低说道:“那我们便从这一刻重新开始!”
踏出未名宫时,兰猗紧紧蜷在南宫昱的怀中,任由他抱着她离开未名宫,看着那两扇朱漆斑驳的大门越来越远,兰猗突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感,这一次,是他亲手带她离开了这里,过往的一切,都已成过往。
“阿昱!我想睡一会儿!”兰猗唇边滑过一丝淡笑,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神情宁静无比。
“嗯!永安殿马上就到了!”南宫昱脸上浮现着这世间最悲涩的笑容,眸子里沉沉如这墨色深染的夜晚一般。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永安殿里的大红喜烛****燃着,不分白天昼夜,案上结着厚厚一层残烛红泪,凝结着这一世都化不开的情愫,赤金色的帐幔上流苏静谥,一如紫铜香炉里焚起的枷蓝香。
兰猗靠在榻上,脸色苍白,望着乐正阳,只见他眉头紧锁,低低说道:“凤栖阁里的窨香微臣已经全部带来,娘娘必须静养,太武殿里寒气侵体,如今状况并不理想,不知道这几日服药后,可有什么不适感?”
“服了药后好多了,想来没有大碍了!食欲似是比以前更好了些!”兰猗眼中暗暗闪烁了一下,浅浅一笑。
乐正阳面上狐疑问,扫过兰猗的脸上,未曾看出什么端倪来,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娘娘!昭郡王好不容易找到了法子,微臣用药谨慎,只希望娘娘实言告之,不要有什么隐瞒才好!”
“我怎会向太医隐瞒?自凤栖阁时服着药开始,便感觉有好转的迹像了!”兰猗口气十分轻松,顺手拈起榻前四角案上放着的冰梅云片糕,轻轻咬了一口,悠悠笑道:“最近倒十分喜欢吃这些开胃的东西了!”
乐正阳扫过案头的点心盒里,见里面的几样果子都似被人动过了,稍稍心安,淡淡道:“那微臣回了皇上,明日再来!”
“好!”兰猗面露微笑,目送着乐正阳离开,寝殿里沉寂不过半晌,她突然捂住嘴狠狠的呕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