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香水镇上一切如旧。每家每户把桌椅板凳搬到街上,在屋里扫洒除尘,迎接仲秋的到来。桂花开了起来,月色都是香的。每到过节的时候,小户人家几乎都会情不自禁地羡慕林家这样显赫的大户人家,总觉得那里份外团圆。自打顺业和她们宣布了不能拿出钱来,但会帮助她们物色房产,还会不定时“在需要的时候”(限于出嫁前)接济她们的方案之后,方氏和两姐妹留在林家,好几个月没有走的意思。对于方氏来说,特别是林殊来说,这倒不是说她的感情平复了,愿意继续留在曾经属于自己的,但是已经失落了的地方。所有熟悉了的细节,连着上二楼西厢房的第四节台级修补过,份外高一点,林殊都恋恋不舍。林美有一次见她一个人在那档台阶上坐了好久。事实上,就在林殊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感怀身世的时候,林美已经料理了许多事了。她反复核算手里的钱款,又不顾劳累地四处奔走,打听,为的是找一处合适的地方。越打听越远。本想着不至于离着旧居太远,但私底下带着方氏看了几处,即便是方氏觉得不错,林美一个人周密考虑之后还是放弃了。林殊没有被带着一起去看房子,原因显而易见,她向来习惯了坐享其成,若是叫她东奔西跑,为自己的生活忧虑,那加在林美身上若是十分的忧虑,林殊就要觉得是百分万分的忧虑了。
方氏之前对显章是信任和依赖的,在病中也听丈夫说过,就算他故去,也会叫顺业来替自己照拂她们的。方氏一点儿没怀疑过顺业不会照做,所以丈夫死后,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悲伤里。加上比起范氏,顺业对母女三人还是非常仔细和客气的,叫她心里还常常暗暗觉得自己低估了顺业的心肠,对他会收留她们,并且慷慨大方,心里就没有一点迟疑了。林美是最早看清局势的,却苦于无人可说。就在母亲还天真地幻想,而妹妹只是埋怨,却不愿操心的时候,林美就私底下和菊姐谈好了工钱。林美已经在打算着出去单过之后,把菊姐以合理的价钱带走的事情了。
林家大宅仍然平静,但自从顺业宣布了他要撒手不管她们,寄人篱下的悲苦和怨气被方氏和林殊分享了,如何摆脱寄人篱下的局面,所要做的一切操心和琐事,全部默默地压在了林美的身上。姐妹俩暂时在学堂请了假,回来料理。林美天天埋头于层出不穷的事情里,又不愿意直接和范氏冲突,转眼间,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已经寻了七八处宅子了。本来是没有任何其他心思,结果范氏的一个举动,给林美找了她最不愿意面对的麻烦。范氏把自己的弟弟,正因为不愿结婚,和家里闹不愉快的范舒川,给弄到家里来了。
范氏本来是想在娘家面前显示自己的威风,在弟弟舒川面前一报男人要仰赖女人的威风,当然,也要在林家,抖搂自己占据江山的威风。但是舒川却是个眉清目秀,举止大方潇洒,有礼有节的新男人。之所以说他是新男人,因为他剪短发,着装也是西式的,而且一年前执意去上海的出版社做了事。直到被范文野去美文出版社大闹,指责他们出的《悲惨世界》都是些****书籍之后,舒川都过着自己喜欢,也匹配的日子。父亲这么大闹之后,张总编对他更加同情,但是舒川自己却觉得很难堪,一时之间去了那里,翻起书稿,就一阵阵不快活,心神不定。范文野为了叫他收心,特意给他介绍了另一门乡绅的高档亲事,拍电报逼她娶对方的小女儿,刚满十五岁的王氏。舒川本来还在隐忍,这门亲事叫他不肯再忍。一怒之下,拿了电报就回了香水镇,和父亲大闹一场。
闹完,舒川却尴尬了。他一时不想再回社里,因为和镇上,特别是家里的事情并未理清。要是住出去,他又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对自己也还信心不足。范氏最喜欢看人落难。既然和自己一向迥异的弟弟落了难,她就心理上如了意。她喜欢伸开羽翼,看他在自己的翅膀底下受罪。不过,既然是娘家人,进了林家,范氏自然要给他有必要的优待的。再说,林家的三个女人,还名不正言不顺地赖在这里呢。范氏在弟弟耳边出主意,说你也不怕现在,只叫是做了律师,去了洋行,总之是能赚上不少钱,我总归是能说服父亲了解新时代有新时代的体面人的。他们无非是要叫你出人头地。既然在上海,哪怕是交些名人朋友,哪怕是,我知道那边有交际花,舞女,哪怕是和她们厮混呢?舒川对于这番话从姐姐口里说出来,一点也不意外,但不表示他不厌恶。于是,他来到林家大宅,本来只是为了避世,还要躲避他的姐姐,就更加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关在屋里了。
舒川来到林家大宅,首先引起了林殊的注意。顺业总是不在家,范氏难免寂寞,经常抱着家喜,坐车去省城转悠,还在那里结交了几个情况差不多的姐妹。转悠的厌倦了,她们就几人凑在一起打牌,顺便杜撰一些有的没的事情来相互取乐。林美又到处奔波,方氏也常去铺子里和几个老相识聊天。林殊是最长呆在宅子里的,她一般都睡到晌午,叫菊姐把饭菜拿进来吃一点,然后就起来看书。离开学堂,自然是百无聊赖的,但是也省了很多辛苦。
林殊生的过于美丽,她的美丽里又带着很强的,对于男人的邪惑。这种邪惑绝不是妖冶,而是一种娇憨。邪惑还可以抵御,但娘胎里带出来的娇憨,就没人可以防御。可以想象,那些没有翻开的,在省城圣马可学堂的事迹,有着很多的麻烦。而陪在她身边的林美,却永远低着头,戴着那块面纱一样的伤疤。两人一起穿越过男人们对林殊青睐的目光。林美的成绩优秀得叫人害怕,她的脑力也很强,能力更是漂亮,不出三个月,就为话剧社写出了五个漂亮的文明戏剧本,但是没人敢盯着她的脸看。即便林美丑陋可怕,其程度就像林殊美丽动人一样,两姐妹却同时散发着神秘的气质,沉默的、轻巧的,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要离尘而去的。
林美和林殊现在可以暂时远离学堂里的事了。但是舒川来了。和范氏显而易见矛盾,正巧为他在林殊面前做了强而有力的推荐。林殊去天井的时候,看到舒川在那儿搭了张竹榻子,批书稿。舒川低着头,把书稿很自然地放在膝盖上。他穿着一件城里很常见的,洋行里的男人们常穿的白衬衣,露出一段脖颈,整个宽阔的胸口把衬衣撑了起来,使得衣襟很平整安详。林殊看到这个陌生的形象,一下子就收了步子,不自觉就往后退。这么一退,撞在了管事的摆在柱子边上的水桶上,水桶没有余水,翻倒了。舒川抬起头注意到了她,很快就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件事,林殊怕他。舒川心里自责,也觉得好奇,就想找句话对林殊开口。他是知道范氏有两个小姑子的,只是之前两家的往来,都只限于范氏带着家喜往娘家走,也就没有见过真人。见了真人,舒川的好奇,只在看了林殊几眼之后,就突然变化,变成了熟悉、变成了殷切,变成了热情。如果说别人觉得,这是出于对于美丽面孔的正常反应,那对于舒川来说,他心里是有一种被迷惑的感觉的。“我得喜欢她。我得爱上她。”舒川满脑子里都被这个声音占满了。实在荒唐。
等他再去林殊那边看,林殊已经上楼了。见林殊走了,舒川受到了惊吓。正往楼上走的林殊,也受了惊吓。她受惊吓的原因只有一个,来的是一个男人。这就意味着她和林美的生活又要受到秘密的考验了。林殊的情绪很久都没有平复,菊姐在外面敲门,林殊并不开门,既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喝水。她知道,舒川的到来,意味着纠缠的开始。林殊不开门,因为她害怕厄运,害怕把厄运放进屋来。她也知道厄运的样子——从林美三岁的时候被烧伤毁容的时候,她就看到了这种厄运,这是她当时惊吓不已的原因。现在,在正经历着这么多风波的时候,这种厄运,似乎又朝姐妹俩临近了。
回来的林美,很快就接受了舒川来到林宅的事实。方氏注意到林宅多了个英俊的青年男人,则是更久之后的事。方氏最开始因为心情悲恸,对前路迷茫,根本顾不上把别的放在心上。但渐渐发现这个不爱吭声的年轻人文静、不冒失,对人又和气,说话也斯文,常还有许多话说的很有见解,因而渐渐地留意起他来。毕竟,和他的姐姐范氏相比,舒川简直是个天使一样的人物了。而且方氏注意到,自己一向担忧和异性不亲近的大女儿林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和舒川热络了起来。然而,不知为什么,一向讨男孩子们喜欢的林殊,却和舒川很生分的样子,简直没见他们一处说话。
方氏的直觉,慢慢的变成了古怪的猜测。她突然想起来似的,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已经是长成的,可以恋爱,也需要恋爱的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