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暴怒地看着眼前这个纤弱瘦削无比却异常坚定的女子，钢牙几乎咬碎，那条于他面庞上盘旋嘶吼、残虐凶暴的黕黑夔龙蠕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与他暴怒不已就要气急败坏的情绪相符合。在他再次举起他的虬龙金刚爪时，她飘忽不定的眸光却越过他的脸落到远处，眸子猝然生出一抹灿然的光，熠熠烁烁不止，然后他就听到她的一声娇呼，她说的是，“你来了。”
你来了？
他感到无比诧异，不禁转过身去。
他身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只有刚才激战时剩下的淡淡银芒在偌大天幕中飘散，那点点银芒不断地破碎，直到破碎成梦幻缥缈的微弱萤火，而后一闪一烁的微弱萤火随风逝去飘散不见。天幕归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这座古典矜雅的芙蓉园又重新陷入岑寂死静之中，好似之前的一场激战不曾存在，除了那被击碎的飞檐小亭可以昭示出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恶战以外，其他的，都完好如初与之前的芙蓉园无何区别异处。
来俊臣什么都没有看到，当他以为是殊晋在欺骗他时，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极微极浅的一个声音，仿若是蝶翼蜂翅断裂之音，又好似是裂帛断弦之声。
他恢复了暴怒不已的激愤情绪，凝神仔细地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消失的萤火复又重现，闪烁着银色光芒轻轻地在黑暗中翻飞飘舞，银芒熠熠不休，荧光一一闪烁不定。那萤火在黑暗中越升越高，直直升到他们的头顶上方才停止升高，而后萤火在高空中静静旋转，不停地逸散出淡淡如水清辉，阵阵清辉袅袅然飘散成一朵莹白莲花的样子，那朵莲花花瓣瞬间飙卷而出，伸展数丈长。少焉，天幕中盛开了无数朵逸散出银色光芒的莹白莲花，那些莲花细长的花瓣飘舞翻卷连连，一朵一朵蔓生，相互簇拥缠绵，缱绻萦绕。
有银色的光芒从那些莲花中一泻而出，刺痛了他的眼。
那一泻而出的光像上古时代带着死亡气息的炎炎烈日，将所有冒犯他威严与尊仪的狂妄不礼之徒灼瞎，以作惩罚，并告诫天下万物芸芸众生，他的尊严与威仪不可侵犯。
他的脸上一阵又一阵火辣辣地疼痛。
他放开紧紧攥住的她，伸出金刚爪来护住没有任何护佑之力的脸，然而似乎一切都已太迟了。他面庞上那条黕黑夔龙是见不得那佛光一般的银芒的，于是，那条蠕动不止的夔龙开始痛苦地在他的脸上咆哮嘶吼，疯狂地晃动着龙尾在他的桎梏下挣扎欲出。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在地上打着滚，如此高大伟岸光鲜的一个人，竟也有这样狼狈猥琐的时候。
来俊臣心有不甘，他甚至还没有看到那个人，就已经败了。
败得尸骨无存，彻彻底底。
然而他再也没有机会了，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了。
来俊臣跪倒在地，刻有纹饰的黧黑脸上不断地涌出黑色的浓黏鲜血，一股又一股，像汹涌澎湃的潮水，将他的脸浸满像一个忏悔之徒静静地在苍天底下虔诚膜拜，如此有诚意不怀二心，只因他在祈求上苍给予他一次赎掉自己罪愆的机会。
她全身虚软无力，瘫倒在那一片废墟中。
她勉强费力地睁开双眸。
只见那逸散出点点清辉的莹白莲花中，一抹欣长清瘦的苍青色身影猝然从簇拥蔓生的细长花瓣里一现而出。他云过天青般的衣袂角连连翻飞，卷至长空之中，被寒风吹得呼喇喇直响。那些一闪一烁的荧火也仿若有了生命般轻轻旋转而至，将他宽大的衣袍牵引着翻飞至空中，衣袂边泛出熠熠不息的银芒。
他倏然现身，宛如翩翩谪仙遗世。
如塞上苍鹰般犀利幽邃的眼眸过处，凌厉如匕首，缠绵若蚕丝，只教人刹那间心神不宁，恍恍惚惚。他苍青色的衣袂宛然若盛开在漫天璀璨星光中的一抹孤影，一世孑遗，一生岿然，茕茕独立于天地之间而犹不倒。
仰不愧俯不怍，世间在他忧伤的眼里也不过如此。
她早已惊得泪流满面。
他们凝视着对方，彼此无言。
你来了。
我来了。
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他在莲花之上忧伤地眄视着伤痕累累的她，从内心深处喟然一叹，叹息声轻轻地将笼罩于他周身上的那淡淡清辉凝成的护屏打碎。只听一阵轻微的玉碎瓷裂声响，逸散出流水般银芒的护屏碎成点点尘齑，随风渐渐远去。而戴了银制莲花面具的他则从空中飘落，衣袂被烈风呼呼卷入空中，划出一道惊鸿的弧线。
她凝眼望着他，眸中一片凄迷。
如果可以，她令愿沉沦于他编织的绮丽绚烂的梦魇里，他在那里永远都离她不远不近，姿貌逸绝，举止不凡，眉目间郎若自清，温润淡雅。她进一步可以与他指尖相碰，在暗夜中触摸彼此孤独寂寞了千万年的灵魂，他甘之若饴，她曲意逢迎，从此两人双双和鸣，携手到地老天荒。她退一步便可与他相隔一粒沧海，一粟桑田，从此萧郎陌路俩俩相隔海天之遥。
他跃身而来，褪下外衫将衣裳褴褛的她盖住，伸出修长玉指点住她身上几个大穴，止住了她湝湝流出的血。而后便将染满血污秽迹的她轻轻地抱在怀里，柔声安慰道：“殊晋，没事了没事了……不要害怕，苍哥哥来了，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殊晋。”
听到他刻意安慰的温和话语，受尽委屈的她一下子就失声痛哭起来，像一个孩子般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狠狠地擦拭着脸上的秽迹血污。眼泪在那一瞬间仿若是决堤的洪水，无论如何都流不完泻不尽似的泉涌而出。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觉得仿若前世他们便已相识，而今生，不过是为了再续前缘而上演的一场折子戏。
他淡淡一笑。
她却边哭边说：“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都不来，刚才在我要死的时候，我见你还是不出现，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不来了，真是令我害怕极了……我在想，若是你不要我了，那我还不如去死，就被来俊臣打死算了……”
他吻吻她满是污垢的额头，道：“不会的，苍哥哥怎么会不要殊晋，不会的……”
她突地抿唇一笑，“嗯，殊晋还是把苍哥哥等来了。”
他也浅浅一笑，道：“苍哥哥取魂莲多耗费了些时间，又长途跋涉，兼程七天七夜，终于还是准时赶到了。殊晋不会怪我吧？”
她摇头，“不会。”眸子一转，她疑惑道：“公主殿下是怎么与你取得联系的？”
他畅然一笑，一一与她娓娓道来，“那日，我正在唐军军营里辅佐曹仁师将军攻打契丹敌众，在经过了一场激战之后，死伤无数，流血千里，我就为他们吹箫祭魂超度。突然发现那尸骸遍布，白骨堆山的血色山谷里有朵朵波异诡谲、殷红欲滴的泣血妖花在迅捷生长，妖红色的花瓣足足有脸盘那般大，习风过处，那妖治之花便摇曳飘荡到长空之中，愈长愈大。”
她不禁诧异问他，“妃皇？”
他轻轻颔首，道：“我当时便感到奇怪，如今天下太平，物阜民丰，只有极少数的莽夫野人需要教训收降，又如何会出现象征着大劫大难的妃皇花呢？后来我飞鸽传书将此蹊跷之事禀告给公主殿下，才得知这妃皇花是公主殿下为了与我取得联系而特意生出的媒介之物。”
见他谈及公主时神采飞扬，她不用看他面具底下的双瞳也知道他瞳孔里有莹莹熠熠、闪闪烁烁的薄光，如翥翅而飞的火凰，振翅破空掠去，就要翔舞九天冲破碧霄般绝世惊鸿。他由衷地赞叹一声，“公主殿下真是冰雪聪明。”
她微微一颔首，眸光却倏然一黯。
半晌，她虚弱地抬起她勉强能动的纤细冰凉手指，欲要将他覆面的那面银制莲花面具取下。
不出意料地，他猛然躲开。
她悻悻一笑，有些哀求道：“苍哥哥，殊晋想看你，这么多年没见了，殊晋真的很想你。”
他沉默了许久，终还是绝情狠心地摇首。
她那只伤痕密布的纤细手指无力地垂下，划过一个苍白冰凉的弧度。
过了许久，她仰起脑袋，目光飘渺地落到白慕苍刚硬如铸、坚毅若刻的下半张俊脸上，轻轻说：“公主殿下让我给你捎一句话来，她说你听了会明白的。”
白慕苍微微点头，不出意外地，看不出任何喜怒的他唇角也扬起了一抹不容人察觉的笑意。夜煮月光，天上那一碧冰凉涵月大方地洒了他满身的如水清辉，淼淼月华似剪，裁出一抹苍青色的孤影委顿于地。此时寒风正重，夹了些许湿意迎面向仰望他的她扑来，扑湿了她长而浓密的扑扇小睫。
她淡淡地笑了，道：“是这一句话：旧赏三年断，新期万里赊。”
话一罢，她便迅速将痴迷的目光别开，此时世间万物在她眼里都若凋敝枯萎了般，再不见远处枯荣一瞬的密松繁梅，古树青藤。只觉深深夤夜里天黑得好似一堵要坍塌下来将她
最后一口气都要砸没的墙，而漫天斑驳的月影亦在她生满褶皱的心上烙下起伏不定的落寞银辉，漫笼一心，紧滞而无任何喘息之余地。
白慕苍听后便是久久的沉默，半晌，他惨淡一笑，连说出来的话都有颤音，他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公主……公主，原来你并没有忘记……没有忘记便好……”他欣长清瘦的身影在惨淡冰凉的月光底下愈加显得落寞孤寂，她就只是远远地看着，便觉得心疼，仿若是冥冥之中将彼此牵扯在一起的命运之轮，她于彼岸之都扬帆而来，却迟迟觅不见他接她的舟，溯洄从之，辗转彳亍，却始终不能泅渡过海，而她亦无力从天。
若是客为三生杜牧，我为今生牛郎，该有多好？
不久他便从悲楚情绪中走出，问道：“公主殿下她……她这些年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她摇摇头，弥天雾气顷刻漫上她的眸子，她说：“不好，公主殿下过得一点都不好。苍哥哥，你是知道的，公主殿下体内有一种奇异的物质，那种物质对于公主殿下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但对于别的人来说，只要用了那种物质便可以致使他们永葆青春，长生不老。世人都以为虚嬛与唐国双方联姻是结秦晋之好，却不知隐藏于光明背后的黑暗内幕。女皇陛下为了永葆青春而将虚嬛的堂堂长公主殿下囚禁在身边，每月月圆之夜她便会遣来俊臣将公主殿下关进大明宫地宫御用酿酒窑。从公主殿下胸口取血来饮啖，好供她长生不老，活到千秋百代，永生不逝。”
白慕苍转过头来盯着她婆娑的泪眼，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她哽咽道：“入水不腐，入火不热，凌云气而飞升，与天地共长久。这是每个帝王的心声，女皇亦如此。三年了，嫁到这里三年了，公主殿下不知被女皇取走了多少血液？苍哥哥，你知道吗？公主殿下白皙凝脂般的胸口如今有多恐怖？全是纵横交错结了痂的伤口疤痕。你知道公主殿下为什么处心积虑一定要将她刚刚才出生的女儿送走么？”
白慕苍沉默，抱住殊晋的手却轻轻松开了。
殊晋哭道：“若是个群王，他体内就不会有那种能致人长生不老的物质，丧尽天良的女皇就不会去在乎他，而那孩子亦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生。可……可偏偏就是个群主啊。所以……所以公主殿下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不让刚刚出生的郜国重蹈她的覆辙被女皇吸干殆尽，她不得不狠下心来将刚刚弥月的女儿送走，这得需要多少勇气呀……而为了防止公主殿下逃走，女皇她竟然对羸弱的公主施以返生香。”
白慕苍震惊，“返生香？”
她点头，道：“东方朔在《海内十洲记》中记载‘聚窟洲中，申未地上，有大树，与枫叶相似，而华叶香闻数百里，名为反魂树。於玉釜中煮取汁，如黑粘，名为返生香。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把返生香施在活人身上，会致使那人上瘾，就像是吸食多了曼陀罗花般上瘾成痴。从此之后那人行动受阻，手脚日日麻痹，头脑渐渐痴呆，对事对人混淆不清，思想亦变得麻木不仁。”
白慕苍发出一阵冷笑，“看来，德隆望尊的女皇陛下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久了。”
她连忙拉住欲离开的他的手，对他直直摇头，道：“苍哥哥，我已将大明宫地宫御用酿酒窑即是公主诗中的‘卖酒家’这个真相藏在我的那支珠花里，我相信李成器不久便会发现，他知道了真相一定会救公主的。而且公主殿下吩咐过，让你不要去，只需要将郜国带走便是，苍哥哥，请你不要去，公主说的话总是没有错的。否则一旦失败，不止带不走公主殿下惟一的血脉郜国，还会折了夫人又赔兵，白白把公主的性命给赔上的。”
白慕苍心疼地看了她一眼，道：“怎么可能？我怎么可以置公主殿下的生死于不顾？”
殊晋直摇头，“没了郜国，女皇就只剩下公主了，所以公主暂时还不会有危险。我们一定要从长计议，切莫打草惊蛇惊动丧尽天良的女皇。她为了长生与青春，不会对公主殿下怎么样的？苍哥哥，不要去好吗？”
白慕苍凄楚一笑，伸出修长的手替她挠开遮了她眼眸的头发，道：“不。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受苦。”
她看着他，“不……不……苍哥哥……”
白慕苍扯开唇淡淡一笑，说：“不要害怕，相信我，殊晋？”
话罢，他化身为一朵萧瑟的苍青色莲花，消失于这被委顿下来的月光泻了一地清辉的落寞芙蓉园，欣长清瘦的背影渐行渐成衰骨，卓然金玉之姿，绰约润雅之态亦变得轻于罗绮、浅于绫罗，铅华顿现，悲楚丛生。
而她，在他背后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