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面前的小厮在门口打量了我好久,终于开口问到,
“请问,您是江少爷吗?“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小厮见了,立即十分殷勤地弯腰弓背地把我请了进去。
我曾以为,我永远也不会回到这里,这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地方。里面的听台楼阁还是和当年一样,几乎没有变化。我的心,突然见被记忆揪地无比疼痛。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突然间,恍若物似人非,那曾经幼小单薄的心灵,在这十年之中,承载了多少辛酸和疲惫,以及,日复一日的悲愤。
我走在前头,始终不需要小厮的领路,在这座占地广大的衣放坊内,曾经留满了我年幼的脚步,
一阵风吹来,漫天扬花飞舞,四周苍郁的树木发出低沉的沙沙声,我仰起头,阳光从树枝的罅隙射进我的瞳孔里,有一种疼痛的刺目。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一阵眩晕,我是跋涉了几百里才来到这里的,这里……我曾经的家。
“凌儿……”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喊。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我这一生最不愿看到的人,但是我却终究还是来看他了。我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个被病魔缠身的虚弱的男人,不说一句话。
他回避了我的目光,然后,用没有温度的声音说,
竹馨她还好吗?
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冷,然后又觉得此刻的情景真是这天底下最荒诞的笑话。
我的父亲,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永远也分不清他亲生的龙凤骨肉!
然而这一切早在我的意料之中,否则我也不会如此地站在这里。
“她早已远嫁了一位富人”我冷冷地说。
父亲望了望我,眼神中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惊讶。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死活。而现在,他之所以叫我来,是因为他身患重病,而除了我,再没有别的儿子为他继承家业。
“先带少爷下去休息“他对身边的小厮说,然后转身离去了。
我望着那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似被一支支利刃刺穿。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如此!
(二)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明日和风,纷柳掠波。温暖的世间,却融化不了心底的伤痕;柔和的春风,也吹不去沉痛的记忆。
在这里已经住了快一周了,我始终不敢用“回”这个字。
我半躺在柳树地下,任忙碌的丫头小厮门一个个从我身边经过,也没有在意丫头小厮朝我投来的害羞和爱慕的目光。我茫然地望着旁边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再一次陷入了沉痛的回忆之中------
十年前,父亲迷上了一个歌女,名叫凤姬,并把哪个女人取进了家门。后来,在那个女人的挑唆下,他将娘,哥哥和我一同赶出了家门。而那时,我正好十岁。
十岁,本应是最童真的年纪,但在我的内心深处,却划下了深深的伤痕。
我们在半路上遭人抢劫,抢匪将父亲留给我们的所有钱财一抢而空,而柔弱的娘无能为力。早饥寒交迫之中,哥哥生病了。而娘,却没有能力拿来钱为哥哥治病,她试图跑回去找父亲,却连父亲的面都没见到就被那凤姬打了回来。
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在哪个漫天飞雪的冬天,哥哥躺在洁白的雪地中,永远地睡着了。我的哥哥,我唯一的哥哥,哪个我见过有着世上最甜美笑容的哥哥,永远不再对我笑了。
哥哥死后,娘的身体也渐渐消瘦。自那次被打回来后,她就躺在床上几天也没有起来,我记得娘曾经倾国倾城的容颜变得憔悴不堪,蜡黄而没有血色。
最后,娘也离我而去了,在她千辛万苦把我托给玉姨之后。
一个鲤鱼突然从水里用力地跳了出来,溅出的水花把我从忧伤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我伸手擦去脸上的水珠,却发现湿了一片。
这时,祥茗(衣坊内的一名小厮)匆匆地跑了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对我说,
“少------少爷!您------您快------快去看------看看老爷!老------老爷快不行了!!”
什么?!我立刻冲了出去。我不明白为何我的心此刻会如此的紧张。十年来,我都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有机会一刀杀了他!包括这一次,我也只是为了假惺惺地继承他的家业,然后再折磨他那个可恶的女人的!所以我不惜冒险将自己女扮男装。他永远不知道,我的孪生哥哥,在十年前就不幸丧身!而那起初仅仅是因为一个小病而已!这都是拜他所赐!
可是现在,我却跑得那么急切而紧张。
快到父亲房门口时,父亲的下人对我说,少爷,您可来了!老爷正在等您呢!
听到这里,我的心沉重地几乎窒息。我感到双腿发软,步履沉重。我缓缓地朝父亲走去,凤姬和她的女儿月莹跪在父亲的身边低头哭泣。
父亲十分见艰难地将头偏向我,然后颤颤地从身上掏出一块用金丝布包裹好的令牌,用抖动的手递给我,气若游丝地说,
“凌儿------这座衣坊------替我好好------咳------咳------”
我望着他,将眼睛睁得又大又红,但始终没有落泪,为了我死去的娘和哥哥,我不能对他有任何怜悯和同情。
忽然,父亲不断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只听“啪”的一声,他手中的令牌滑落在地上,周围立刻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低下头拾起地上的令牌,就在那一刹那,几滴泪迅速地从我脸上滑落下来,我连忙拿起令牌转身离去。
走出大门口是,一阵大风吹来,将我脸上的泪痕立即吹干。
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一个亲人。
(三)
五月的一个雨天的深夜,我打着伞从屋外游荡归来,忽见衣坊的大门口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子,黑夜深得让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几乎躺在血泊之中。
我想也没想就把他扶起来,然后使劲把他拖进了衣坊内。当我伸手扶起他的那一刹那,他惊颤了一下,我迅速唤来祥茗,叫他找大夫并给他安排房间休息。
很快,整个衣坊内的人都知道我救了一个身份不明的男子。但是,自那晚救人回来,我就再也没去看望过他,因为,我对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失去了信心。
一周前的清晨,凤姬衣着妖艳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目光冰冷地望着她,以一种强者的姿态,一一个仇者的立场。
突然,她的脸上绽放出不屑的笑颜,未了,她用挑衅威胁的口吻对我说,
你永难奈何我,死老头虽把衣坊的令牌交予你,却把这衣坊独有的染衣不褪颜的秘方,留给了月莹。
说罢,她得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尖声笑着离开了。
我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处,一阵大风呼啸而过,乌云立刻蔓延了整片天空。这个夏季的第一场暴风雨,近了。
几道闪电忽然撕裂了天空,雷声紧接着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树枝被狂风相继折断,我低下头,看见了满地残红。
他至死也没有念起娘,我不过,是一个延续香火的工具。
雨如注,无情残枝头;人似梦,断肠烟雨中。
(四)
时间,在慢慢生长的绿叶上不断流逝。多少次,我夜夜难眠,一遍又一遍,从娘和哥哥死去的噩梦中惊醒,汗水和泪水总是在午夜时淋湿了我的衣衫和面容。
一日,我天未亮就起来,载着满心愁绪,我愈来愈难眠。
走进附近的一座山林,我立在一片湖水边,吹起了娘娘遗留给我的长箫。空蒙的箫声回荡在寂静的山林中,好似母亲温柔的手抚摸我孤独的心。
正当我沉醉其间是,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箫声。
“请问,是江------少主吗?”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声音温柔好听,好似一江春水般流入我干枯的心间。
我惊讶得转身,晨曦中,一个俊逸的年轻男子潇洒地站立着,微笑融在温柔的轮廓之中,几丝碎发不羁地散在额前,一双明眸,犹如天边的星辰一样闪烁着迷人的光辉。
我望着他,好似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江少主,您不记得我了吗?”他问,眼神中,突然渗进了几分忧伤。
我疑惑地看着他,真的一时难以记起。
他见我为难的样子,连忙笑道,江少主,您的救命之恩,在下末齿难忘!语毕,向我深深作辑。
我突然好象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我连忙说,
“你不必如此,由于最近繁忙,我都未曾去看过你.”------
他依然谦勉地笑着,眼神温柔,却令我感到忧伤,总觉得这眼神像一只手,要将我更深的记忆之匣开启,但始终无能为力。
我忽然想起他那晚的伤痕,不禁问到,您的伤,好些了么?
“承蒙您府上的照顾,在下康复得很快。”他说,声音依然是那么好听。
“是吗?那就好了。”我笑着说。来到这里几个月以来,我第一次笑了。
“江少主,这么早,您独自一人来此吹箫吗?”他问,话语中满是关切。
“恩------我喜欢早起到山上来吹吹箫。”我答道。我不想让别人了解我沉重的心事。
“是吗?我也习惯清晨练剑呢!”他笑着说。
我这才发现他手重握着一吧锐利而精致的宝剑,阳光在剑上反射出耀眼夺目的白光,我再一次想起那个夜晚时,他满身的鲜血。
我望着他,悠悠地问道,
“您是什么人,公子?。”
他笑望着我,说:“剑客。”
剑客?我记得很就以前,有一个人,曾发誓长大后要成为一名扬名天下的剑客。不知如今,他在何方,过得如何?我在心中想到。
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中不断上升的朝阳,思绪融化在清澈的阳光里不断蔓延。良久,我转头向他问到,公子,可否告之尊姓大名?
“在下叫江林,您叫我江林就可以了”他说。目光流转而深邃。
“凌?你也叫凌吗?”我难以至信地问。
他望着我,眼中好象有一种期待蔓延。
“我------我也叫江凌。”我说。那是我的哥哥。
突然间,我发现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失落而哀伤,但我无心多问,因为我自己也陷入了无尽的悲伤之中不能自拔。
(五)
后来的每一个清晨,总会和他在山林中相遇,也不知我们是有意还是无意。
我坐在湖边吹箫,他在山上练剑。当太阳升起之时,他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笑容如水似雾,如阳似风。我觉得此后的每一天,都因为他晨曦中的一个笑容,而变得生机勃勃。
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来叫江林。
江林偶尔会告诉我他在外面的一些江湖经历,惊险而又壮阔。我总是静静地倾听,从未问过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来自何方,那夜又为何而伤。他也渐渐知道我夜夜无眠,但从未问过我原因。
很多时候,和他在一起,感觉不像兄弟,却似知己。彼此都为对方保留一个自我疗伤的空间,那无言的支持比千万句的安慰都更加让人感到安心。
然而我的生命永远不会有万丈阳光,五彩缤纷的季节。在经过江林的房间时,我总看见月莹笑容妩媚地端着汤药走进他的房间,很久也没有出来。
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有追求爱情的自由,自我束发来到衣坊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然而当我在远处看到月莹和江林谈笑着走出房间,然后并肩朝花园走去时,我仍然忍不住心碎。
<ahref=http://www.*****.co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