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硕看着唐朗手中张牙舞爪的铁水管,身子不由缩了一下。他在林间找到一块开满鲜花的空地,背靠着一棵大树,大树后面是一条小路,一旦真的要动手,他便躲到树后,然后沿着小路跑出这片荔枝林。
唐朗左手拿着铁水管,一下一下地拍着右手。他玩弄着这根水管,拉长了调子说:“你知道什么事的,今天我要你知道这水管的厉害。”
黄硕退后一步,背后的树顶住了他的脊梁,已经退无可退了。他感到自己的腿有些发抖了,本想一走了之,但看着面前盛气凌人的面孔,一下子忽然振作起来,伶俐地从上衣掩盖下的皮带上抽出那只铁锤,跨上前去,颤巍巍地用手拍着胸脯,用自己嘶哑的声音说:“来吧,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着大叫一声,挥舞着铁锤向前砸去,啪地,铁锤响亮地砸到了树上。黄硕呆住了,他看到唐朗捂着耳朵,头发还在微微抖动。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铁锤擦着他的耳朵砸过,就差那么一点点,黄硕的脑袋便要在铁锤下面开花了。本来,他只想随意挥舞一下铁锤,显然是为了吓唬他,然而唐朗的脑袋敏捷一闪,跟着闪到了来去不定铁锤上来,差点出事了,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轻轻地发出一声“啊!”那只铁锤落到了地上。
唐朗也把那铁水管甩在地上,吃惊地问:“你、你真的要、要打?”
黄硕摇摇头,半晌才说:“是你迫我的。”唐朗坐在一个砍伐后留下的树墩上,叹了口气,说:“其实谁打了谁也不好,我只是以为你是怕死的呢……”
黄硕已捡起了那个铁锤,他用嘴吹去了上面的尘土,一步一步走到唐朗背后。他想站在高处,把这只争斗的铁锤远远一扔,扔进池塘里去,然后用抓着这铁锤的双手去握唐朗的手,以示和解,从此友好。他含着微笑,脸上泛起了红晕,为自己将要走出的一步感到激动。
“你要干什么?”唐朗转过头去看他,声音颤颤的。
我要干什么?黄硕愕然了,一种类似羞耻的感情在他心头蠕动。他觉得,唐朗的挑衅,好像只是一种恐吓,一种玩弄。现在,唐朗倒似乎害怕起来了。黄硕便抖着铁锤,瞪在眼睛说:“今天、今天我就要你知道谁怕死了,就是死,也要让你先死。”
“你、你你别这样好不好?”他的眼里充满了哀求。
“我要看看你的头硬还是铁锤硬。”
“我不与你打了——你还不放过我么?”唐朗忐忑不安地用眼看着他的手、以及铁锤。
“你怎么变成缩头乌龟啦?”黄硕把铁锤放到他的肩膀上,“在这荒山野岭,我一锤把你报销了,谁也破不了案的。”
唐朗一下子吓得脸色煞白,用手抱着头,说:“你、你不能这样。”
“不这样也行。”黄硕从衣袋里掏出那个贴在乌龟的信笺,“除非你把这只乌龟吃了。”
唐朗抓着这突如其来的东西,两手颤了起来,说:“这、这怎么能吃,这乌龟怎么能吃?”乘黄硕不备,撒腿就跑,他跑得太急,将要走出树林时候被碰到一棵树上,鼻子流下了血来,看来碰得不轻。他便捂着鼻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黄硕心里充满了骄傲,回想以前的惊慌,他觉得好笑,心里掠过一丝惭愧,立刻又有点欣喜若狂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再也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了,亲吻了一下那个给他争了光彩的铁锤,然后跑出了荔枝林,他跑了好长的一段路,终于在女生宿舍的门口停了下来。
黄硕在吊满光线的树木阴影下站了很长时间,才看到一个女同学从阴暗的走廊里走出来:她低着头,捧着一本书,一边走一边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他不由叫了一声:“白玉婵!”
白玉婵抬起头,在黄硕面前停下来,身子微微摇晃一下,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想说什么,又立刻向前走,随即消失了,黄硕心里大为惊诧,但心里立刻明白,白玉婵怕别人说闲话。
到了晚上,黄硕去找白玉婵。白玉婵走在校道上,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慢了步子,说:“我在河边等你。”
黄硕绕过学校,从另一条路赶到河边。白玉婵已经早到了。地上微微有些月色,河水泛着浅淡的光亮,仅可看得到凤凰树下有个影子。黄硕扑过去抓着白玉婵的手。白玉婵挣扎了几次,他也没放手。便听得白玉婵说:“你快放手,要是有人来看到了,多不好呀。”
黄硕把她的手越抓越紧,让她在凤凰树下坐下来,然后滔滔不绝地叙述今天打斗的全部过程,还把所有细节说得绘声绘色,其得意之状,如得胜凯旋的将军,当然,他也不会忘记强调唐朗吃掉那个“乌龟”的惨状(其实没吃掉),他还站起来,两手握拳,收在腰间,藐视着说:“他要是还敢来,我把他打成肉酱。”一看便知他的样子是电影上的和尚造型,那时《少林寺》大街小巷播放,和尚正大放光彩。
白玉婵咬着下唇听着,却在黄硕的英勇气概里哭了。白玉婵的哭声细细的,像一只小花猫在夜深人静的屋脊高处款款而叫,很好听的,每声哭泣响一下,便会感到她肩上微微颤动一下,如春风吹着嫩叶枝头上的一朵梨花,也是很好看的。黄硕一下子愣住了,问:“你?”
白玉婵不说话,只顾低头哭。
黄硕又要说话了,他感到有很多话要跟白玉婵说,而且总是说不完似的。而在这时候,白玉婵把他的话打断了,说:“你这样打,有朝一日会出事的。”“我不是好好的,一点根头发也没少!”黄硕得意地看着她说。“我是说。”白玉婵别过头去,“这些事会传出去的。”
“就是给个天大的胆,他唐朗也不敢说出去的——他不说,谁会知道?”“你怎么能这样?这样下去会害死人的。”白玉婵懊丧站起来,走了两步,“以后你不要找我了。”
黄硕一急,拉着她,央求说:“你别生气好不好?”“我怕、我怕你把事闹大了,尽人皆知,到时我们把脸往哪放呀?”黄硕便说:“我知道了,以后我不和他打架行了吧。”白玉婵破涕一笑,说:“你要是再这样,我叫你小狗了。”
“我要是再打架,我是小狗。”黄硕伸出手指,白玉婵也伸出手来,两人的手指勾到了一块。黄硕满怀热情说:“今晚月光这么好,我们到竹林里走一会吧。”
白玉婵的肩膀颤了一下,说:“不了,我的头有些晕。”事实上她一点也不晕,但到竹林里去,她心里莫名害怕起来,慌张得手忙脚乱。
黄硕在她头发上一拿,拿过来才知道是一瓣凤凰花,是从树上悄无声息地掉下来的花瓣。这靠河边的地方土地肥沃,水分充沛,凤凰树长得远远比校园里的葱绿。现在虽然过了凤凰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但还有些花瓣不肯归去,顽强地开放。黄硕把那凤凰花瓣给白玉婵,白玉婵摇了摇头,笑着说:“这些花掉落了的,我不要。”她心里冰清玉洁,落到地上的凤凰花自然是不要的,花儿一旦接触了泥气,就是未染一尘也是不能算干净了的,受伤了的花儿她们也不想要的,看到花瓣渗出的泪珠,类似林黛玉葬花的哀怨和叹息会在心中油然而生。
黄硕说:“我到树上给你摘朵凤凰花吧。”
“不要了,我累了——我们走吧。”白玉婵站着不动,她耐心地等着,不为什么,就是只为想得到几朵染着月光的凤凰花。
黄硕脱掉鞋子,飞快地爬到树上去,一会儿下到地上,手里拿着三朵凤凰花。白玉婵已挽好辫子,把一朵花瓣戴上,一朵与纽扣插在一起,贴在胸口的地方,还有一朵,放在掌心的,像捉了个蝴蝶那样看了又看,然后侧侧头,妩媚一笑,说要放到枕头底下,让整个晚上都会是凤凰花粉红的色彩里。
黄硕看着那些凤凰花,看着白玉婵,感到白玉婵就是一朵美丽的凤凰花,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浪漫和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