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硕回到宿舍,一动不动坐床上。唯独在这里,唯有一个人独自一块,他才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发生的事,他心里开始想象那天晚上,就是白玉婵和唐朗从海边回来的那个晚上,唐朗在学校的池塘边,在凤凰树下,把白玉婵抱在草地里,把自己心上的人吻了,这是一个女孩子每个初吻啊!太突然了,事情发生得这样始料不及,黄硕心里悲痛欲绝。宿舍里的人太多,他又到了课室去,坐到桌子前面,用双手托住脸颊伤心地哭泣。他哭泣的时候,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泪水流出来,沿着手流到桌上。那些冰凉的泪水,却一下一下把他的心点烧了,宛如煤块被突然吹走了覆盖在上面的一层灰烬,瞬间便燃烧起来,他拿起一张纸,张牙舞爪地写下几个字:唐朗,我要阉了你!他把那张纸折好,就放在袋子,然后走出教室,到了操场,又拐回宿舍,到教导处面前的空地,正好看到唐朗就在面前的菠萝树下打羽毛球,他叫了一声“唐朗”,然而唐朗好像没听到似的,放了羽毛球拍,向河边走去,河里有一群人在招手叫他。他们在游泳。
第二天下午是班里的劳动课。全班同学都到学校后面的矮山去摘荔枝。每年春风一吹,整个山头便会绿油油一片,等到夏天的风一来,山上的树叶绿得更深了,然而绿叶再也藏不住一点点鲜红的颜色,这个时候,荔枝成熟了。每天夕阳西沉,正是校园里最为热闹的时刻,斜阳的光辉淹没了整个荔枝林。荔枝林不远的池塘边,写生的出现了,荔枝树正有女同学走过,这情景很快被画成了画,旁边写着:人面荔枝相映红!此刻,成熟的荔枝正被摘到筐里去,荔枝树上开始结束一年的鲜红季节。
黄硕就在靠近小路的地方,从一棵树上把熟透的荔枝摘下来,放到一个篮子里。他看到一个蜜蜂从一棵树飞到相邻的另一棵树上去,发出时断时续的嗡嗡声,但再也找不到花朵了,这只小蜜蜂是记错了荔枝花开的季节,或是在叶子里贪玩呢?还有一只蟋蟀,单调而不知疲倦地在树头鸣叫。
唐朗背着手,迈着迟缓的步子走过来。
黄硕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他甚至清晰地感觉得到它碰击肋骨的声音。这一瞬间,他对他不客气了,起码得警告他一下,但怎么说呢?
唐朗没有从黄硕面前经过,而是绕过一棵树,他放慢了脚步,到了黄硕的背后,站了一会,才拍拍黄硕的肩膀:“我找你呀,我一直在找你呢。”
黄硕瞪他一眼:“我也正要找你呢。”
唐朗闪开他的目光,沉思了一下,却笑了,或许是找不出任何别的话头来开口,只好说:“为什么要摘这些荔枝?”
黄硕也不慌不忙地问他:“为什么不摘这些荔枝?”
唐朗张大嘴巴,看了看旁边,还是说了:“这些还不够熟的,你便抢着摘了它,等到荔枝要熟了,树上却什么也没有了。”
黄硕的手停留在篮子和树木之间,手指捏着两颗荔枝,说:“为什么一定要熟透了才摘,还没熟的才好吃呢。”
唐朗的眼睛突然射出的一束光芒,饱含着敌意,说:“你这个人,哼,就喜欢吃未成熟的东西,那会脱牙齿的——你不用装了,我都知道啦!都知道啦!”“什么都知道啦?”
“前几天发生的事情!那因为……你也明白啦,心知肚明啦——我问你,你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呢?”
面对气势汹汹的质问,黄硕没有向他转过脸去,他继续摘着荔枝,小心地用指尖拈起它们的蒂头,一颗一颗把它篮子拿起来……他用目光看旁边的荔枝树,白玉婵和一群女同学正嘻嘻笑着向远处走去。黄硕压抑着心里的怒火,把地上的荔枝捡起,扔回到篮子里,等白玉婵走远了一点,才说“我对她说什么不必告诉你的。”
“你为什么背后说我的坏话?你一点也不道德!”“你怎么知道我说你的坏话?”黄硕仍然低着头。“要不是背后挑拨离间,她不会轻易改变自己先前的意愿。”
“什么样的意愿?”“这的意愿……关系到……我一生的幸福。”“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不要对我说这些。”
唐朗挽高衣袖,点着黄硕的鼻子,说:“你小子装什么糊涂?要不是你从中破坏我和白玉婵的关系,她不会拒绝我的,上次她可不是这样的,我吻她的时候,她一动也不动呢……”
黄硕霍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篮子,那些荔枝滚得满地都是。他死死盯着唐朗,过了一分钟……又过了一分钟……
唐朗先说话了,他气愤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不这样?”“我先和她好的。”黄硕冷冷一笑:“你问她,她第一次来学校的路上我便认识了。”“她还在她妈肚子里我便认识了。”唐朗的胸脯比先前更快地起落着,晃晃拳头,“你再敢挖我的墙脚,我把你凑成泥。”黄硕气得双手发颤,盯着他的嘴巴,一字一顿说:“你再敢碰她,小心我敲光你的牙齿,连豆腐也吃不了。”说着从袋里掏出那张纸,塞给唐朗。
唐朗看了那张纸,冷冷一笑,说:“你想阉了我?后天星期六,有胆你就到这里,看谁阉了谁。”
黄硕一晚没法入睡。他拿着那颗粉红色的纽扣,感到这纽扣为浪漫打开了一扇窗户。浪漫实际上不依赖太多外在的奢华,需要的仅仅是一种不着边际的想象,然而,这种妙不可言的感觉转瞬即逝,他好像看到了唐朗如夏季的旋风那样席卷而来,把他刚才的梦幻吹得一干二净。他坐了起来,面前出现了唐朗和白玉婵走在一起的情景——这种情景立刻纷繁复杂起来,他们拉手了,他们接吻了,他们——究竟他们干了些什么?种种不祥的预感开始残酷地折磨着他,他双手抱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再也睡不着了,爬起来,跑到校外,翻过篱笆跳进了一户农家的后院,不一会,便听到全村都响起了狗的叫声,其实狗的叫嚷是从那农户家里率先响亮开来的,接着全村的狗便同仇敌忾,愤怒地声讨起他来。黄硕从篱笆上一跃而出,原路返回,然而他的脚一落地,便听到一阵得意的笑声,抬起头来,才知道农户的主人其实早已在篱笆外面翘首以待,等候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