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边回来，黄硕感到累极了。他把身子往床上一靠，就再也不想动了。他感到自己像一条肮脏的毛巾，让人随手一放，搭到床上。
夜晚来了。他觉得头有些疼，一股遥远又近逼、浅淡又深刻的疼痛。他十分清楚这种头疼缘于何故，他想把白玉婵的音容笑貌从脑子里赶出去，然而不行，他捏着那粒粉红色的纽扣，对着灯光在半暗不明处看，心里不由自主地萦绕着一种暖意和香气，这是从白玉婵那儿发出来的，每次与白玉婵在一起，他都感到这种味儿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说不出的诱人和神秘。
到了下半夜，黄硕模模糊糊地睡去了。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如临深渊。一会儿，他的眼前光亮起来——他好像看到自己和白玉婵进入一片树林，树林里开着许多小花，红的、白的、黄的，紫的，一阵微风吹过，那些花朵宛如提着裙子在翩翩起舞，白玉婵举起双手，一个鸽子就站在她的手指上，还有几个鸽子绕着她，就在她的头顶上飞翔，像一个个白色的音符，环绕在树林里。阳光从叶子里落下来，斑斑点点，落在白玉婵的头发上、身上，落在鸽子的翅膀上，宛如一首妙不可言的歌！黄硕站在白玉婵的后面，伸出手，想把她抱到怀里……突然，他听到“轰隆”一声，这声音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如从地下裂出来的，还似从脑袋子里蹦出来的。黄硕感到脚下剧烈地抖动，一条巨大的裂缝在脚下出现了，白玉婵惊叫一声，站到了裂缝的另一边。有人站在高处叫喊：“快跑呀，地震了！”
黄硕看到白玉婵摇摇欲坠地站在裂缝边上，她的头顶上还站着一个鸽子。黄硕急了，叫道：“地震了，快跑呀！快跑呀！”说完，他朝白玉婵那边纵身一跳，然而悬空而不沉，一朵棉花一样的浮云托着他到白玉婵身边。他用手一捞，扯住了白玉婵的手，飞快地往树林外面就跑，才跑几步，有人把他往后一推，让他后退了两步，他看到是一棵树，便往旁边的草地跑，又是一棵树，他转身又跑，还是树，怎么这个树林到处都是树？他一急，大叫一声，睁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站在墙角里，旁边是墙壁，这时候，他才知道刚才发了个梦。他正在寻思刚才的梦，有些不敢相信梦中的内容，有人从后拍他的肩膀，急急地叫道：“快跑，地震了。”
黄硕跑到操场旁边，心不在焉地望着人声嘈杂的人群。说话声此起彼伏。地震的传闻不胫而走，传遍了早已静寂的男生宿舍区。大家都觉得不可相信这种传闻，但也不可不信，人们平静的心境荡然无存了，开始胆战心惊，有人从黑咕隆咚中的屋子跑出来，黑暗中看去，就像个孕妇挺着个奇大的肚子。走到操场上，才看到是抱着一个枕头，再一细看，怎么会……那人这才从梦中醒来，惊叫一声，连枕头也掉了，大家都笑了起来，知道了那人逃避地震，慌乱之下，竟然连衣服也忘记穿了。这人当然不是学生，是老师家属。
时有活跃好事的，跑到教务处往地震台打电话，一会骂骂咧咧地跑回来，说打通了，那边值班的说根本就没这么一回事，如果有地震，早几天便上电视和广播了。
夜渐渐地深了。人们的谈话声明显地变得稀疏、沉寂了，那些说话的人舌头已经倦怠了，大家脑子里都有一个问号：这地震的消息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那些胆小如鼠的人，仍然不敢回到宿舍里去，就蹲在树头过夜，也有的回屋子里去拿衣服，走过了两次宿舍，最后才探得着门口。
“我们出来了这么久，怎么还没震呀？”有人期待地说。立刻有惊惶不安的人拍他的头：“你很想地震么？”
教体育的教师坐在树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旁边围上了很多人。黄硕在体育教师的旁边站了一会儿，才知道他滔滔不绝地说地震。他说：“大家都不要怕，就算真的有地震，也会有征兆的，比方说，鸡飞，狗走……大家不要怕……”
“哎呀，你吓得脸色煞白啦？”一个说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说那个人：“你不怕，不怕你的裤裆怎么湿了呢？”
体育老师得意一笑。
“他哪是裤湿呀！”又一个人接过了话，“他快要像乌龟一样，把头缩进脖子里去了。
一丝满意的笑意掠过喜欢说东道西的体育老师脸上。他又说：“要是有地震发生，蛇也会从洞里爬出来的，因为蛇是灵长之物……”
就在这时，听到头上一阵不甚分明的声音，开始没谁注意，却有人突然指着头顶上的凤凰树，说：“那是什么？”问的人声音颤颤。
体育老师抬头看：“没什么呀……”
“你看，那树杈上吊着的东西。”“那是一条蛇哩。”有人惊恐地说。“你看看，蛇都爬上树了，会不会地震？”有人浑身发抖地说。
顿时，大家脸色煞白，提心吊胆地盯着树上，那儿果然吊着一条蛇，在风里一动一动的。这一下可把体育老师吓得半死不活，说：“走远点走远点，不要靠近这棵树。”
早有人捡过石子，朝树上放了几下，那蛇便掉了下来。黄硕过去，看了一会，用脚拔了几下，捡起来一看，只是一段绳子。
“唉呀，你们这些胆小鬼！简直被一根绳子吓住了。”体育老师大声嚷道。
这些话说得大家无地自容，体育老师又往下说道：“地震是地壳变动，一旦地震发生，就会发生水灾、火灾……”还有半句话咽住了，他没有说下去……
斜对面的窗户砰地一响，闪出一些火光，有人站在窗口叫道：“救火呀！救火呀！”
女生宿舍发生火灾啦！
体育老师带着操场上的人，像旋风似地急急过去。他们走到女生宿舍的门口，便听到模糊的声响错杂在一起。进入宿舍一看，是靠窗口的那张床烧着了。屋子里的女生都慌了手脚，有的张着嘴巴，眼睛瞪得鼓鼓的，一动也不动；有的吓呆了张开的手指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指着窗口那儿说不出话来，有的抱在一起。火已经熄灭了。体育老师走动一个女生旁边。这女生捂着头发在哭泣，她的头被烧了半截，用一条毛巾捂着不让人看到。
“怎么烧起来的？”旁边的女生说：“她用煤油灯做作业，弄翻了煤油灯，便烧起来了。”
黄硕一看，愣住了。他看到坐在体育老师身边哭泣的是白玉婵，便急急过去，或许是心里太慌乱吧，一不小心，脑袋撞到床柱上，他爬起来，摸了摸额头，又往前面走，才走了两步，便卜通一声跌落到地板上，一根扁担把他摔倒了。
体育老师一只手拉起白玉婵的手：“不要哭，不要哭，别怕，宝贝，你别怕！”另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地拍：“别怕，别怕，今后注意点便行了。”
就在这时，白玉婵忽然看到了黄硕，她立刻转过脸去，又突然站了起来，慌不择路地走出宿舍。体育老师在忙碌着安顿其它女生，转头拔了一下黄硕：“你快跟着，去看一下，注意，不要让她出事了。”
黄硕跑出去。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就像磨坊的石臼一样怦怦直响，浑身汗水淋漓。他到处寻找，直到跑乏了，他才稍稍放慢了脚步。就在折回女生宿舍的时候——还没有走到女生宿舍的房子前面，他忽然听见有人小声呼叫他的名字，仔细一看，在一棵龙眼树的阴影里显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他立即向树下走过去……是白玉婵！
白玉婵慌乱地说：“你、你你不要看我！”她用一条毛巾捂着脸。
黄硕看着地上，说：“现在是夜里，我什么也看不见的。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失火的？”
白玉婵小声说：“我知道今天很对不起你了，你心里会恨我的，我今天晚上写信给你，想不到便失火了……你不要对人说呀。”白玉婵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急速地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黄硕，“不要让人看见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宿舍跑去。
黄硕转头跑回宿舍。他的内心太激动了，拿着手电筒，就着亮光在被窝里看了起来。
黄硕：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你正在生我的气吧。今天的事我真的很后悔，但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但还有的是你不知道的，我很害怕。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心中的感情就是如此强烈，我找不出言词来形容，但我们现在只是仅仅让这些感情潜伏在我的心中吧，我请求你，我恳求你，以后都不要来找我了，也不要和我说话了，我需要这样，也必须这样，我很害怕我们的事让别人知道了，一旦让别人知道，我在心灵上是很痛苦的，我受不了别人的议论和指指点点……
以下的内容被烧去了。使黄硕又想起了那场火，泪水便落了下来，落到信笺上，一滴、一滴……他看了很多遍，在他看来，她那亲切秀丽的笔迹是何等动人啊！在心里，他一直呼唤着向着白玉婵的名字，最后，用手摸着那些字体，好象、好象就摸在她的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