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罗森二十岁,主修电子工程,辅修工商管理。
第一次见到他,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干净的人,干净的白衬衫,干净的黑色裤子,干净的灰色休闲鞋,总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对于一个刚脱离童年的少女来说,二十岁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岁数,二十岁的男人对她来说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可怕”,那代表了一个成人的世界,复杂而又鬼魅。
好不容易的解放,该像花蝴蝶一样的青春就这样子被无情的扼杀于摇篮,所以无端的恨起他来。对于他所教授的一切,皆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我天生蠢笨,这应该是老师的错吧,不是一直在宣扬:天下无不是的学生,只有不是的老师吗?痛恨罗森,完全出于本能,以及对母亲苦心的不理解。只是慑于大人的魔爪,不敢明目张胆的对着干,你说好端端苦学五年,换得1949,却还要提早进入数理化?这人性吗?
所以,接到白微的电话,自是向她痛诉一番。
白微与我是从幼儿园就开始认识,原来住在我家对面,所以就读同一个幼儿园,在幼儿园的时候,就经常莫名其妙抢我东西,甚至连老师分给我的糕点也会抢过去,而我只会默默在一旁流着口水,看她吃掉属于我的那一份糕点。后来,她们家搬到对街去了,上小学的时候,却又成同桌,而且一坐就是五年。仍旧欺负我,那时的我比较瘦小,天生就是旧社会童养媳的模子,基本可以作典范。每天白微都会很霸道的要求我在她家门口等她吃好早饭,然后一同上学。
放学也必须等她一道走,然后向诉我说一大堆她事情,真是东家长西家短:同学甲与同学乙很要好啦,同学丙与同学丁闹意见啦,同学A家里很有钱呀,同学B父母经常打架呀,总之很琐碎。可能是她欺负我成习惯,而我也被欺负成习惯,所以就把她当成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时间久了,发现,她对“美”的定义与我极其相似。我们会喜欢同一件衣服、同一个文具盒、同一个明星。可能正是因为这点,白微有着一堆朋友还是愿意跟我待在一起。譬如白微如果看上一样东西,有人觉得不好看,她就会很生气的说:没眼光,眼光还没有欧阳麦好呢。我怀疑,并不是因为我的审美观点跟她一致,而是被强迫灌输了她的审美观点,所以到了最后连我们自己也混淆了。达尔文说:适者生存。
读小学五年,不太懂“朋友”两个字的含义,以为待在一起就是朋友。我需要朋友,于是习惯跟需要成就了这段友情。
回忆起模糊的童年,也许早在冥冥之中注定,而我与她的一切恩恩怨怨。
白微听到我的痛诉,决定救我于苦海,其实是苦于没有志同道合的人陪她逛街、扯淡、嬉闹、玩耍。
白微来我家的时候,罗森正在教我几何学。我见白微如见救命稻草。白微看见罗森,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老师好。”甜甜的招呼。罗森将就着点了个头,继续上他的课,对白微天使般的面孔视而不见。
白微虽说年龄只比我大一岁,可是十三岁的身体发育得已经有点成人的味道了,微微耸起的胸部、高挑的身段、涂了艳丽指甲油的手指、抹了点妆的面庞,要不是她尚属天真的眼神出卖了她,说她二十岁了没人不信。不像我,脱了上衣还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
我很不高兴老师对白微的态度,要知道她可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说:“老师我要休息一下,我累了。”
罗森看看我,又看看等在一旁的白微说:“先休息一下吧,下节课我们继续讲解等边三角形。”罗森离开的时候,白微很花痴的说:“帅呆了,酷毙了。”
十分种后罗森开课,而且一副要把闲杂人赶出去的架式,白微居然很乖很配合的离开了。
白微离开后,我盯着罗森,满脑袋的不解?这叫帅吗?哪有隔壁胖子帅,哪有美少女战士里的假面帅,哪有圣斗士星矢时的黄金战神帅?罗森被我看得莫名其妙:“我脸上有花。”
我很委屈:“我朋友说你长得很帅,所以我在证明呀。”
我发现罗森的脸微微地泛红了,原来大人也会脸红。
第二天,白微再次出现在我们家,从口袋里掏出钞票,说“老师,我也要学习。”对于好学的学子老师应该欣慰才对,可是连我这个对察颜观色愚笨的厉害的人也看的出来,罗森不喜欢白微。
罗森看着白微,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说:“请你出去。”
罗森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很复杂,一方面看到白微被奚落心里感到很高兴,一方面又怕惹白微生气,失去这个朋友。
白微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表情因激动而涨红,那样子快要哭出来,又觉得可怜,又觉得难受,我小声地说:“老师,就让白微也来学吧。”
罗森却只是盯着白微,冷眼瞅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丝毫不打算妥协的架式。白微咬牙跺脚,转头去拉我的手:“跟我一起走,不要上他的破课。”
我茫然地抬头看罗森,不知所措。
罗森微笑地看着我,用眼神鼓励我。
我拉开白微的手,卑微而又小声地对白微说:“我要上课。”
这是我认识白微以来,第一次学会拒绝。
白微恨恨地甩门而出,门“砰”的响了下,我的心也紧跟着“砰”的响了下。我感到害怕,怕失去我唯一的朋友,又怕孤独。我不知道别人十二岁的少女时代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拼命的交朋友,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友情”,只是害怕孤独。
白微走后,罗森说:“麦子,你好像很怕她?”
我觉得我快哭了,说:“我很害怕。”
罗森说:“你怕什么。”
我说:“我怕从此以后没有人理我,我只有白微一个朋友,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用,没有人喜欢我,大家都讨厌我,我知道因为我不漂亮、不聪明、不可爱、不讨人喜欢。”
罗森说:“没有人不喜欢你。”
我大声说:“是的,老师不喜欢我,她说我笨,同学不喜欢我,她们说我傻傻的,爸爸妈妈也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女孩子。“
我莫明其妙地哭了,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在脸上冰冷着。
罗森有点无措,可是他不晓得要怎么安慰我,他只是说:“老师不喜欢你那是因为老师没有职业道德,同学不喜欢你是因为他们太年轻不懂得什么叫尊重,爸爸妈妈不会不喜欢你的。”
我哭泣而哽咽着说:“是的,我什么都知道,因为我是女孩子,奶奶生气了,所以爸爸才会跟妈妈离婚,我知道,爸爸跟别的女人生了个儿子。”
罗森愣住了,愧色的说:“对不起。”
我摇着头,泪水成了那个下午的记忆,我流着泪,把原本属于我自己一个人的悲伤告诉了罗森。
在那样的轻风里,悲伤被宣泄了出来,只是太想有一个人,安静的听我诉说自己的孤寂,一个十二岁少女的孤寂,以及孤寂里的所有悲伤。
第三章
第二天,罗森跟妈妈说他想带我去公园玩,妈妈愣了下,带着很诧异的目光,因为这实在不是一个家教应该做的工作。罗森说因为他想教我写一篇游记,说:“像这样的游记上初中很有用的。”我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说了句,要听老师的话。
坐上公交车,车子很挤,就像沙丁鱼的罐头,小小的长方体里,塞满了一堆的人。罗森努力挤出个圈子,用身体保护着我,突然之间我有了点莫明其妙的感动,感觉他就是我的爸爸。
那天,罗森并没有去免费的公园,而是带我去了游乐园,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去游乐园,罗森给我买了麦当劳的圆筒,它慢慢地滑入我的喉咙,丝丝滑滑着我的舌头,又冰冰的进入我的食道,却让我觉得很温暖。
罗森说:“不要因为任何原因改变你自己,更不要一味的接受环境,那样只会找不到你自己。”
我抬头看他,因为我实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冰淇淋很好吃。
坐在凌霄飞车上,罗森陪着我一起很大声的尖叫,他陪我一起宣泄。
出游乐场的大门,我说:“你好像我爸爸。”
罗森笑笑:“那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爸爸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呀。”
从那天起,罗森成了我的爸爸。
那天,有人过来对罗森说:拍照拍照,八块钱二张。
我看着那个人,很小声的说:干爹,我们拍张合影吧。
罗森摸了摸我的头说:留个记念,今天,我有了一个女儿。
闪光灯按下的那一瞬间,我如花似的笑了,罗森搂着我的肩,我像是一个乖巧的女儿。
我想我真的需要一个爸爸,他疼我、爱我,生病的时候带我去医院,陪着我和妈妈一起吃晚饭,饭后抽着烟看着报纸,而我趴在他的大腿上听他讲笑话,我想那笑话一定会很好笑,笑得我“咯咯”的钻到还在洗碗的妈妈怀里,然后用喘不过气的声音说:“妈妈看爸爸多坏。”
可是,在我有记忆开始,就是妈妈一个人把我送去学校,放学后又在大门口一直等妈妈下班后接我。如果不用上学,妈妈会直接把我反锁在家里,每当这时候,我总会搬一条小椅子,然后贴着窗户看着别的小朋友在石库门里游玩,有爸爸有妈妈有奶奶陪着,那时候我就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没有爸爸,我和妈妈都是被抛弃了的人。六岁开起,我一直想打开窗户,然后跳下去,我甚至想象妈妈看见我流着鲜血,倒在草地上会怎么样的惊慌失措,可是我没有,没有只是因为我打不开那窗户,它深锁了我。
长大了,妈妈不再接我,我会一个人沿着小路,慢慢地走回来,夕阳伴我行。两边有各色的小店,卖鱼的,卖菜的,卖水果的,卖鞋袜的……喧嚣而热闹,便是我成长的记忆。
许多年以后,罗森给了我最高档的住宅、最精美的装修、最奢华的生活,可是他却忘了,他只是换了个笼子把我关起来。我六岁的时候,贴着窗户,透过玻璃,看着石库门里游玩的孩子,现在透过大块的落地窗,等着罗森的那辆白色的宝马。
只是看了许多年,我依旧不认得他的车型,甚至不记得他的车牌号,只要是白色的车子我就会以为那是罗森的宝马。
在我走出罗森为我布置的宫殿,我没有去考虑将来,我只是想逃离。像现在我如果站在大的玻璃窗户面前我就会有一种想打开它跳下去的冲动,那在我六岁起就开始生根了的冲动,我想象我的身体,在天空飞的样子,以及落在地上的姿态,我想那一定很美,像天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