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让我有个孃亲吧，用永世的沉沦为代价。”
永和三十四年除夜，千家万户明灭在长安的烟花之下。饥寒交迫的我独自一人，抱膝仰面坐靠着墙角，对着半个天空的星辰。
永和三十五年元旦，我死了。
死于清晨漫天飞扬的雪花之下。无人过问，亦无人伤怀。
“孃，孃！”平安惊叫地从床上坐起，双手朝后支撑着不停地喘着气，仿佛受到极为恐怖的惊吓般。
梦。只是梦罢了。
“安，安儿，可是又做噩梦了？”少年身侧的孃亲亦是醒了过来，见平安坐于床上，一脸冷汗，忙起了身，右袂轻轻抚上平安后背笼住，左祛出了纤纤素手为平安擦去额间冷汗。一脸急切，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少年缓了缓，回过神来，双手交叠放于腿根，转身看向孃亲的脸，认真说道，“安儿永远不想离开孃亲。永远不想。只是孃亲一定让安儿去做，安儿便去做。”
“说什么傻话呢，不过就是陪两个丫头回趟外祖家，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孃亲夸张地拍拍胸脯，似是不解。
“‘父母在，不远游’嘛！”平安却是已收拾好情绪，笑闹道。
“游必有方。”少年孃亲不买账，“如今为孃知道你将去哪了，你可以安心地滚了！”
“安儿若是走了，谁为孃亲烧汤梳洗；每日饭食，又由何人整理？”
“孃便蹭在你舅舅家了，无需挂心。”
“孃肯留在舅舅家了！？那安儿便安心了。只是，那两个小丫头又有什么好的，安儿还是愿意陪在孃亲身边！”少年却是不依地撒娇。
“傻孩子，孃亲生了你，怎还能陪得你一辈子？”说罢摸了摸少年右鬓。
“孃亲想让那两个丫头陪我一辈子？”少年也是不傻。
似是想起了什么，孃低头不语，眼中似有苦涩。“没有人能陪得你一辈子，我们都陪不起。”
“为什么啊？”少年茫然。
“答应我，不要恨自己，也不要恨孃！”少年突然又一次被孃亲一把搂住。只是这次，分外窒息。整杯空气都仿佛弥漫起一种哀伤味道。一如往生前般温度。
“啊，我怎么会恨孃！”少年惊叫道，“孃亲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
“不要问，孃不记得了。等你长大了，也就自然明白了。天晚了，困吧！”
“那要多久啊？”少年好奇。
“孃怕是看不到了。”
“…”
“…”
四娘室中。
天已经很晚了。一个长长的影子。却是孤单地坐着。“爹爹的意思，我大概也是知道。”对着小翠，少女悠悠叹道。
“可是娘子…”
“不必多言。我早料来会有这日。只是这么快…是我自己不争气。”说罢又怅然，“人各有命，生死由天，有须终无，无亦终无。只是能多活一天，便多想得一天罢了。”
“…”
“我若是忽然不好了，务必记心，找个当儿说与爹爹听，让爹爹莫再挂念，莫再挂念。圹志之上记四字足矣。”
“哪四字？”小翠悲伤地问。
“李君发妻。”
“…娘子！”
见得快把小翠眼泪都逼落下来了，四娘笑道，“哭什么，逗你顽呢，安郎又不是玩具，被姊姊们抢走了我就得急地哭了。好歹是自家姊姊，至于这般小气！”
说罢摆了摆手，又道，“我本就是个命薄的，是姊姊们见着我不好了，什么都给我，什么都让我，整日陪我笑，陪我顽！如果不是姊姊们，你觉得安郎一开始就轮得到最小的我么！如今只是物归原主罢了。”说罢严厉地瞪了小翠一眼。小翠赶忙点头应喏。
听风阁，老王正与三娘战酣。（雾）
“爹爹，我不同意！我们若是都走了，又有谁陪四娘解闷儿？瞧人家整天儿闷在床上，好容易安郎来了愿意下来走走。你要是把我们都赶走，他定闷出病来！”三娘端坐锦席，左袂覆于腿腹，右手在双目间抹着泪珠儿，一副伤心模样。
却见身为大陆顶尖强者，挥手间破碎山川的老王，身着墨绿襌裙，终于安奈不住站了起来，提了锦袖搓着手来回躬身踱步，又差点被席镇绊个半死，像对祖宗似的不停哄告，“我的亲亲宝贝女儿呦，就别难为你爹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四娘孃亲家里和你外祖有点，那啥，有些小小的误会。他要是去了，爹担心他受了欺负。”
“那你还敢把两个都取了！？”
说罢三娘两眼一瞪，登时吓得老王一哆嗦，腿都站不太稳了。
“我不管，我只知道四娘是我妹妹，妹妹不去，我哪也不去！”说罢干脆亦从席上站起，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哎呦呦我的小祖宗，你要是不去，你孃该伤心坏了。当初将你们姊妹从第三域偷带出来，到这破地方和爹爹一般受罪，不知受得你孃多少埋怨。今次要是不把两位祖宗大人安送回去，我是被孃打残的节奏哇啊…啊哈哈那啥！”
意识到说漏嘴的某王连忙掩嘴道，“行行好一并去了吧，啊？”
“你要是不让妹妹去，信不信我明个就告诉你孃让他把你套上麻袋吊起来打！”三娘虎虎生威地插着腰，一道天雷劈中老王要害，暴击伤害乘以三。
只剩下里焦外嫩的老王在那里愣愣发呆。
二娘冬雨楼。
“娘子，三娘去找城主大人了，像是为着四娘不能同去表示不满呢！”小青偷偷瞥了眼二娘，禀报道。
“知晓了。真是头疼的好妹妹，明明是一个孃生的，干嘛向…！”说罢似是意识到小青还在旁边，连忙用眼一瞪。只见小青赶紧跪下，瑟瑟发抖地不停叩头道，“贱婢什么都没有听得，贱婢什么都没有听得！…”
“起来吧，跟了多少年了，看把你吓的，量你也不敢在背后乱嚼。”待小青一跌一爬出了门外，方自感叹，“我的傻妹妹啊，爹爹早晚都得把安郎让与咱，又何必费这心思折腾人家？”呆得片刻，方吩咐丫鬟们进来服侍就寝。
星辰之下，西叶城中的灯光被一杯黑夜倒入，缓缓稀释开来。连大地都开始了安详。却是在凡间，又有几人能够彻夜好眠。
（注一：元旦，元日之旦，正月初一清晨。“除夕元旦”）
（注二：袂，袖身；“联袂”。祛，袖口；“出祛”）
（注三：圹志，墓志；“宝庆大长公主圹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