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升中学考试还有一天,不,应该是二十四小时三十八分。窗外的树在很有节奏感下谱出一曲晨歌,而阳光透过叶子间的缝隙落在泥土上,散发出朝暮的气息。忽然间,宋年华好似听到一种奇怪的响声,像是刺耳的唢呐和铙钹所发出的锵锵声。
“是谁家的不幸?”她眯着眼翻了个身。
房门外,电话铃闹了几声,有脚步追过去,拿起话筒,她听不见另一边说话,但雷晓月故意压低声音的反应让她的心不禁警紧了一下,有种扭成一团重重挤压的负荷感,趴在床上她并没去多想,只想着美美地睡个回笼觉。
迷迷糊糊中,她觉得有一个人影进入她的房内,摸索了一会,然后又带上门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原本的一切都是按正常方向发展,但是,她分明听到了锁扣在门扣上,钥匙抽出来时的碰撞声。
惊醒后,立刻掀开被单,跳下床,连鞋都没穿她就踩着冰凉的地板跑到门边,可无论她怎么使遍全身的力气都没能打开门。
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要把门锁起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到底不幸的到底又是谁?不安的感觉越发明显地在宋年华的血液里乱窜,让她无法正常地思考。
顿时,她的脑袋里蹦出很多不好的画面来证实自己心中的那些不安的想法,但她都很抗拒,抗拒它们不经过她的同意就强行入侵。血液流动得很快,脉搏在加速跳动,神经线也不由自主地绷紧。
“不好!难道是她?一向妈妈都不喜欢我跟她来往,也只有她,才能使妈妈做出这些违背常理的事。”这个具有强效冲击力的想法一下子让宋年华醍醐灌顶般清醒,然后便听到有人叫喊她的声音。
“年华,你在么?”窗外站着的是丁琪。
“是…不是,”宋年华没有勇气往下问。只见丁琪点点头,小声地应了句:“嗯。”
隔着防盗网,宋年华的头伸不到外面,但她能清楚地看见丁琪脸上挂着两行长长的泪痕,但她还对自己安慰说,不会的。不会的。
“你等我一下。”逃离窗口,宋年华一心只想着自己要怎样才能尽快出到外面。
她该怎么做?她住的是阁楼,窗子跳不出去,门又上了锁。正当她六神无主的时候,抬头看见门上有个地方大概可以钻,只是有三条铁棒在那里横杠着,恰好中间的位置比较宽,虽然她的身形较小,但是个头却一点高,搬来书桌,屏住呼吸硬是将自己挤了出去。先是头,接着是身,最后是脚,出来后往地上一跳,大功告成。她知道雷晓月会连大门都锁掉,所以直接跑出天台。那时她家还是一层的平顶房,不是很高,但对于快小学毕业的她还是有一定的难度的。
“宋年华,你不会告诉我你要从这里下来吧?”即使抹干眼泪还是能看见丁琪那双水灵大眼下那两个黑黑的眼袋。
“我妈把门给锁了,还带走我的钥匙。这是没办法中的唯一办法。”她找了个有窗檐的地方并且叫丁琪在下面看着点。
窗檐很小,只有红转头的二分一大。一脚跨过天台栏杆后,她便紧紧地抓住栏杆的砖头,将身子挪到正确的位置再把另一脚放下来,脚尖刚刚好踮到窗檐,远远看,她就像一只壁虎粘附在外墙上,看得底下的丁琪心惊胆颤,直喊小心点,小心点。
其实,以她现在这个角度看,风景蛮不错的。开始发黄的稻田,绿茵的丘陵,杂草丛生的平地,大大的香蕉树,还有不知名的野花,简直就是一场美景盛宴。但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去欣赏。
风,饱含能量地扫在她脸上,她能感觉自己的心在发憷,脚在发抖,手心也都捏出了汗。这冲动的惩罚可不小。
调整好姿势,闭上眼睛,往死里一跳。大概是运气不错,她刚好砸在几颗半倾斜在地上的香蕉树上,只是最后她全身都沾满了蕉树坏死后发臭了的黏液。
“哎呦,我的腰啊。”即使软软的蕉树树干,在相互撞击之后也会有一定的损伤。
“你还好吧?”丁琪扶起她,并在她耳边说了些句话,她的皮肤上的疼就立刻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破眶而出的眼泪,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泪腺,也抵挡不住心底揪起来的痛。想着昨天还在一起说笑的人,一下便没了,任谁都会接受不了。那总感觉就像是灵魂出窍之后留下的空洞,怎么填也填不满。
有时候,即使早就知道那个人会走,走去你永远都看不见的地方,在心里,你依然接受不了,她或他离去那时的消息。
唢呐跟铙钹的响声越来越清晰,房子的黑暗被蜡烛的光芒所掩盖,来回走动的身影也使屋子沾满的人的气息。一个自称是法师的人,身穿黑袍衫,头戴一顶方形黑帽,上面还系着两条长长的黑带,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传经筒在转来转去,口中不断地念一些她听不懂的经文,说是做法前的必要程序。
丁琪站在门口不敢进去,宋年华穿过门廊来到大厅,正屋中间停放着两张灵床,上面裹着单薄的白布。莫小奇跟莫妈妈跪坐在旁边,俩人神色都很凝重,她走过去跪着上了两柱香后坐在莫小奇身旁。
在入殓仪式前,亲属可是瞻仰一下逝者的遗容。法师掀开白布,率先见到的是廖薏兰,她发黑的嘴唇连鲜艳的口红都掩盖不住。宋年华听莫妈妈说廖薏兰是喝老鼠药后倒在莫小爱的床头边的,早上被人发现时她已经全身僵硬,蜷曲的身体再也平铺不了。
接着是莫小爱,她瘦骨嶙峋,脸颊都是凹陷下去的,前额的头发已经很稀少,但嘴角的那一抹浅笑,看起来很平静,走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痛苦。
封棺时的那些钉子嵌入木板内的声音,直到很多年以后宋年华都会莫名地听到。她并不是害怕,而是怕自己遗忘,遗忘了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里绚丽地出现过。
由于是夏日,尸体不宜停留太久,当天就准备出殡。宋年华记得莫小奇跟她说过,莫小爱不喜欢哭,她也不允许别人在她的葬礼上哭,所以传统的哭丧仪式就免了。
“我和薏兰都是命苦的人,都是嫁了不该嫁的人,丈夫也都是一个德性,说跑就跑。”莫妈妈摸了摸莫小奇的头,“还好,我还有个儿子。”
“老板娘。这…”一个年纪七十好几的老婆婆走了过来,她有些欲言又止。
而莫妈妈领会到她的意思,打开手袋将先前准备好的红包递了给她,刚给完一个,其他的也都接着来要。撒米的,做法的,抬棺的,每个都围着莫妈妈,拿完红包才开始认真做事。
宋年华第一次感觉,原来死人的钱,是这么好赚!!!
抬棺人将两副棺材现行抬了出去,寥寥几个人光着脚在后尾随。出到村口的时,宋年华身上的麻衣突然被人扯掉,“我们老宋家还没死人呢,你穿什么孝衣。死丫头,跟我回家。”
“我不回去。”宋年华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被拧断了。“妈,你就让我再送小爱姐姐一程吧,我求你了。”
雷晓月不顾她的请求,强制性要把她带离现场。此时,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出不来。
雨,毛毛地飘着,缠绵地将一切糅合在一起。狗吠声搀和着鸡鸣声,鸡鸣声混合着唢呐声,唢呐声参杂着铙钹声,拼拼凑凑而成一曲悲伤的歌调,在大地上唱响。
她一边挣扎,一边想要追上那群远去的队伍,可无论怎样,就是够不着。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出去的,但是你今天必需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
门没上锁,但是雷晓月坐在客厅,电视机里时不时传来喧闹声,而且还是那种夸张的哈哈大笑。宋年华努力地将自己缩进被窝里,侧着身子,屈起双脚用力地抱紧。
风的玫瑰花瓣影印着天空的苍凉,转过头去看属于谁的那张脸。用失眠哀悼过往,逝水比喻时光荏苒,即使告别了芳华的懒散,明天的明天还会是明天。
那时候,宋年华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再属于她的了,已经消失的人也没能回来。她以为想象是有种神奇的魔力,以为可以将自己遗忘在时空里,漫步在所有的云端之间。但却忘了悬空的双脚没有任何人的支撑点,随时都能掉下去。
在那遥远的天空里,有一抹可爱的微笑正在俯瞰着她。可是是谁?是谁遮住了她的视线?
迷茫在沉默里徜徉,泛起永不消失的涟漪。
最后,世界只剩下她自己。
听人说,梦是唯一能够逆转时间的工具。
梦里全是鲜花,什么颜色的都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就是没有黑色。
梦里的莫小爱不用轮椅代行,她百花丛中翩翩起舞,像仙女又似天使。
梦里的宋年华笑得很开心,很灿烂。
可现实却是,她的泪水浸湿了半个枕头。
她没有醒来,升中考试过了,她依旧还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