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进行到一半,格外的顺利。如今天下大治,富贵人家歌舞升平,席间觥筹交错,笑声不断。沈毓琳冷眼看着,却忆起当初乞讨进京,一路遭受鄙视磨难,看多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顿时有些感叹世事无常,心中忽然升起股难以言喻的怨恨。不动痕迹地打量几圈,却并没有发现顾时月以及朱元恒的身影。垂头饮下梨花白之时,掩住了眼中刻骨的仇恨,飞上脸颊的红晕为她增添了几抹凄厉。也罢,如今她羽翼未丰,张侧妃母女虎视眈眈,报仇之事可徐徐图之,且待日后作为。既然想到了张侧妃,她不着痕迹地斜了一眼。沈玉宁面上除了愤恨怨怼倒也看不出别的情绪,张侧妃坐在主桌下手,灯光将她的面孔照的明明灭灭。她脸上的表情就很精彩,不甘,嫉妒,惊讶,怀疑,这些都可以理解。沈毓琳却在她脸上发现了丝丝隐忍的期待,仿佛她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而她又特别的渴望,就好像是落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
这就值得玩味了!沈毓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八个舞姬分分合合,中间拥着一个巨大的寿桃,随着乐曲的节奏加快,舞姬们的动作也越来越柔婉,突然那寿桃飞速旋转起来,冒出股白烟,周围的宾客轻呼一声,寿桃猛然打开,如同富贵的牡丹花开,美轮美奂。当中还坐着一个少女,轻纱蒙面,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手中分明还捧着一篮新鲜的寿桃,一步步往主位走来。
张侧妃突然笑了,站起身走到沈毓琳身边为父女二人添了酒:“二小姐,您必定是头次看这样的表演,这是麻姑献寿,您看精不精彩?”
沈毓琳含笑,柔声道:“这是自然的。这些舞姬腰肢这样柔软,想必花了很多功夫。”她嘴上说着,心里却思量这女人的用意。张侧妃特地走到她的面前,不会是讽刺她没见过世面这么简单。此刻张侧妃举起皓腕为沈劭均添酒,青花瓷的酒盏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沈毓琳心中突然闪过不详的预感,便见那扮作麻姑的少女骤然自篮下摸出把匕首,吒道:“沈劭均,你带兵灭我族人,杀我父亲,我要你血债血偿!”
在场的宾客多年居安,鲜少思危,富丽堂皇夜夜笙歌他们就见怪不怪,这行刺之事,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凶险万分,而那少女的声音冰渣一般,格外的清晰,正如同投入湖中的石子,话里话未都表露出是北方蛮夷的后人,现下是来寻仇来了,顿时激起千层浪。宾客们顿时四下逃窜,好好的歌舞升平变成了鬼哭狼嚎。沈劭均是沙场武将,自是处变不惊,猛然站起退了两步,伸手推了沈毓琳一把:“琳儿你退后。”便以杯为武器,掷了出去,混乱那女子的攻势,再猛然扑出,朝那女子三寸抓去。然而那女子突然变了方向,沈劭均眼皮跳了跳,心中暗叫了句不好,那少女冷笑:“沈劭均,你这个狗贼杀我父母,我就杀了你最疼惜的女儿,很公平!”
沈劭均本运势朝那少女攻去,她突然改变方向却是再也来不及收回,眼睁睁看着她朝沈毓琳刺去,周围宾客自有那武功高强的,可远水到底解不了近渴。
沈毓琳只觉得眼前银芒闪过,说时迟那时快,一道桃红色的身影猛然扑出,正是张侧妃,她狠狠推了把沈毓琳。那少女剑势已老,直直插入她的胸口,刀入肉,发出的闷响让人怔了怔。沈毓琳被推得一个踉跄,沈劭均已经飞奔过来,一把将她接住,急声道:“琳儿你可好?”又转身吼道:“侍卫何在?快将这女子拿下!”
几乎是在他喊的同时,护卫从四面八方涌入,将那群舞姬团团围住。几个来回,便当场拿下那执刀的女子,五花大绑,押了下去。
此时的沈毓琳脸色虽然苍白,却显得十分镇定,微微摇了摇头:“爹,我没事。”
沈劭均方松了口气,却见沈玉宁飞奔过来,扑在张侧妃身上,已经哭得昏天暗地。鲜血的颜色将那桃红色染得刺目,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沈玉宁猛然转头,哭泣道:“父亲,您快来看看我娘!”声音凄楚哀婉。
沈劭均一滞,到底是他的妾室,为了救他的爱女而生死未卜!想也不想地冲过去将她抱起,大声吼道:“快传大夫!快!”说着,来不及向周围宾客告罪,闪身往内院而去。
原来的欢声笑语,顿时染上了阴影。好在宾客并没有受到伤害,只是几家娇养的小姐吓得唇色发白,瑟瑟发抖。
李紫兰更是哭倒在母亲怀里:“这是什么地方,女儿再也不要来了!”
沈毓琳瞳孔缩了缩,转瞬便露出和煦的笑容,只是带几分勉强,带几分安抚,看起来温柔可亲,又十足为宾客和庶母焦虑,这个分寸,她把握的极好,朗声道:“各位,今日请各位过府,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镇北王府对不住大家。”
众人本以为王府此时已经无人主事,但见这位年少的郡主亭亭而立,如傲世清莲,偏又落落大方,极为得体,不由得面露赞叹之色。六皇子刘协此时与她并肩而立,也随着她的话头道:“这事当然怨不了镇北王府。若非王爷全心全力为国为民,又怎么会惹来这段仇怨?说到底是那些刺客不知好歹!”顿了顿,又道:“本皇子代郡主向大家赔不是了!”俨然主人家的作态。
众人心中虽觉得异样,嘴上却道不敢。沈毓琳略微皱起了眉头,正巧听到有个戏谑的声音道:“六皇子与郡主果然是兄妹情深,着实让人羡慕的很。”这声音的主人自是骄纵嚣张的平南王世子楚云泽,此刻他正摇着那把金光闪闪的折扇,笑容倾城,看在沈毓琳眼中却痞气十足。不过他这话倒是将刘协话里话外的**揭了过去,刘协与沈毓琳本是表兄妹,这一说也是顺理成章的。
沈毓琳朝他一福身:“平南王说的不错,荣敏在此谢过六表哥,也谢过各位!”她自称荣敏,将封号摆在口上,将话说的客气又疏离。
刘协眉峰一动,笑意却不减:“琳儿表妹客气了。太后疼爱表妹,本皇子也是为太后尽孝。”
沈毓琳微微蹙眉,美人伤怀,无限感慨的样子:“六表哥的好意,荣敏自是心领的。只是这到底是在我王府出的事情,荣敏心里很过意不去,这厢应该给各位赔个不是。”抬头看了看,又道:“如今天色已晚,镇北王府感谢大家今日的莅临,日后定当准备厚礼,以为各位压惊。”
宾客中虽无人受到伤害,但出了这样的事情,早就坐不住了,沈毓琳既然这样讲了,又显得十分善解人意,加上条理清晰,言简意赅,表现的镇定自若,十三岁的女孩颇显大家之风,不禁啧啧称奇。自此之后,京城贵族说起这位大病初愈的“傻郡主”都是赞不绝口,传到了太后耳中,只笑说不愧为山阳公主之女,小小年纪,已经气度不凡。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沈毓琳指挥丫鬟小厮将最后一拨人马送上马车,万分疲倦的倚在垂花门口,脑海中迅速闪过宴会上的情形,眉头越蹙越紧。
却听身后有个熟悉的嗓音念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毓琳打点起精神,回头朝来人屈膝行礼:“平南王爷倒是有此雅兴,这么晚还留下吟诗?”
楚云泽“啪”地收起了折扇,也顺带收起了那副翩翩君子之风,歪嘴露出个邪笑:“本世子特意留在此处,是看看琳儿妹妹要如何感谢本王为你解围之恩。”
说的原来是方才将刘协那句**的言语顶了回去这件事。沈毓琳面色不变:“解围?方才小女差点中刀,替小女当下的可是府里的侧妃娘娘,要说恩情,她才是小女该涌泉相报之人。”
楚云泽听她说“涌泉相报”四字时咬牙切齿,眉眼却平和,更是不动声色将他所谓的恩情揭了过去,不由得摇了摇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又接着她的话头道:“不过说起这位张侧妃真是传奇。早就听闻她多年前在迁都太仓的时候曾为你的娘亲,也就是山阳公主挡了一剑,如今又救了你。这可真是不得不说的缘法,你这位庶母对你真是掏心掏肺,让人羡慕啊。”
沈毓琳面色变了变,很快恢复了平静,却瞧见白锦正巧匆匆赶来,拿眼神示意她,便点了点头:“这话不假。眼看着天色已晚,世子再留在此处实有不便,小女就先行告退了。”
“喂!”楚云泽在身后喊:“本王还有话说。”
“那便日后再说,府中善后事宜小女尚且忙不过来。”说着便匆匆而去。
楚云泽倒是头次被个女子下了逐客令,没面子的摸了摸鼻子,喃喃道:“死丫头片子。”
“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刀入三分,差点伤及心脉,如今的情况是凶险非常。”
等离开楚云泽一段距离后,沈毓琳开口问了白锦张侧妃的伤势,闻言便垂首,良久不语。
“小姐,这莫不是苦肉计吧?”白锦急道,说什么都不相信张侧妃会真心为沈毓琳挡刀子。
沈毓琳自也是不信的,只是……“伤的如此严重,稍有不慎就将丧命,苦肉计用得着下如此血本?”张侧妃这个女人,该不是拼死保沈玉宁前程的那种类型。她汲汲营营,苦心算计了那么多年,狼子野心可见一斑。本来沈毓琳笃定这是场局,不过却没想到那女人真的会有性命之虞,况且当时她看的清清楚楚,这是不能作假的。为什么?一定有什么是她没有注意到的!
“我爹呢?”
白锦突然嗫嚅起来:“王爷,王爷勃然大怒,那行刺的女子原来是……原来是落霞苑的碧意,是张侧妃的贴身婢女碧意!老爷命人即刻送了她去见京兆尹,如今和梁大人一同审案呢。”
“碧意?”对这个丫头沈毓琳是熟悉的。就是那仗着张侧妃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成日里给自己下畔子,克扣伙食,刻薄尖酸的丫头,只是这么个丫头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敢于去行刺?此事处处透着蹊跷,仿佛一环连着一环,她敢说张侧妃留着后路,却无法找到突破口,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
落霞苑此时忙得天翻地覆,沈玉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瞧见沈毓琳便拉着她的手:“二妹妹,娘亲她不会有事吧?”
衡妈妈红着眼睛来劝:“大小姐,二小姐,千万别忧愁过度,侧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会熬过这一关的。”
“你个老奴才懂什么?”沈玉宁喝道:“整把刀子都没进去了!娘亲一定疼的很,我这心里……你说,为什么这刀子不是扎在我的心上啊?”
“扎在娘身,疼在儿心,大小姐的孝心,侧妃娘娘知道的。”衡妈妈抹着眼泪,搂住了沈玉宁,朝沈毓琳说:“二小姐您也受了惊,不若先回去歇着吧。”
歇着?然后明日京城就传遍了她沈毓琳刻薄寡恩?张侧妃养的这些刁奴倒也学了主子的八九成,处处下畔子。
沈毓琳不为所动:“侧妃娘娘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此时我若回去歇着,岂非猪狗不如?我便就去祠堂跪着,若侧妃不得好,我便跪死在祠堂里。”
衡妈妈同沈玉宁没想到她这番做派,当场愣住。衡妈妈到底是块老姜,忙示意沈玉宁跟上,祠堂香烟袅袅,沈毓琳当真跪下,双手合十,心诚至极的样子。
张侧妃的个性绝不会找死,这挡刀之举必有内幕,还牵扯了她的贴身丫鬟,这就更加耐人寻味。所以,她定然不会有事,那么沈毓琳也不介意表现出情深意重的模样给大家看。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沈玉宁眼冒金星,双腿都开始发抖,身子不由自主摇摇晃晃的,沈毓琳却是岿然不动,轻声默念往生经,时刻不停。终于,沈玉宁身子一歪,猛然栽倒在地上,哭道:“这有什么用?根本就是自找苦吃。”
沈毓琳慢慢睁开了眼睛:“大姐,心诚则灵。”
“灵什么?我娘会醒来?”说话间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衡妈妈却是如何都劝不动她了,抬眼看向祠堂中跪着的那道身影,面色变了又变。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沈劭均翌日回府。毕竟一夜未眠,饶是沈劭均这样的武将也是脸色青白,很是憔悴,偏又带了几丝愤怒。听人报张侧妃还是未醒,不由得叹了口气,正要抬步往落霞苑去,却见刘妈妈急匆匆跑来,告知沈毓琳在祠堂跪了一夜,还不吃不喝,终变了脸色:“什么?那丫头自己还受了惊。”说着吩咐丫头去煮些提神的补品,快步朝祠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