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我要永远的失去了——也许是爱,也许是楚君微,也许是我自己会再度迷失。——元玉梧
傍晚时分,城中一片寂寂无声,但郢州客栈庭院中却很是不平静。
两个人影,一个墨衣,一个青衫。剑气如云,剑起影落,令人分不清楚究竟谁是谁。挥剑的两个人影久久未分出胜负,出招速度之快,令四下站着的丫鬟侍卫们统统绕晕了双眸,手足无措。若不是二人周围的花草不时被剑气砍折断落,真会令人怀疑他们是否还在继续比剑。
也许罢,这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场比剑而已,若说有什么看头,那便是这比剑的双方对手,一位是当今天子楚君微,另一位男子,没有几个丫鬟侍卫能认得出来他是谁,不过桐碧却晓得,这正是玉妃的二哥,皇上一直下令在找的人——元振甫。
正在挥剑的两个人显然未曾把这仅仅当做一次简单的比剑,手手狠辣,招招毙命,直中要害。
佟侍卫是习武之人,能看清一两招,却每每都看的捏着一把冷汗。
挥剑如风的声音忽然很有默契的同时停下,收剑回鞘。
元玉梧看到庭院中的楚君微,并没有很惊讶,只在长廊停顿了一下,便快速走过去,俯身行礼。面色如常,可手心中不知不觉已经布满冷汗。
“皇上怎么来了?”元玉梧径直走到楚君微身边,自始至终没有看二哥一眼,楚君微手中还握着剑,她淡笑着取出手帕,替他擦擦额头,掸掸衣角的灰尘,说道,“正是七月,天这么热,皇上就不要再舞剑了好么?”
没错,是舞剑。
楚君微定然的看着她,将手中的剑交给一旁的侍卫。再开口时已经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语气,“听闻爱妃只身一人来到郢州,并且研制出了一份难倒众太医的药方,救了疫区的百姓?”
元玉梧福身解释道,“臣妾本应只在湄台寺为百姓祈福,可镜宁方丈说一定要亲自到郢州来才算得上诚心,臣妾知道若告诉皇上定会令皇上担心,所以只好先斩后奏。臣妾也自知这样做坏了规矩,请皇上责罚。”
她,是仅仅为了擅自进入疫区而请求责罚么?还是为了擅自和二哥见面一事?
楚君微并没有让她起身,淡声说了两个字,“责罚?”
声音听不出悲喜,没有生气,却不怒而威。桐碧见状,膝盖一弯跪了下去。身后的丫鬟侍卫们见状,也随之跪了下去。整个庭院中,一时气氛很是紧张。傍晚的天气沉闷着,压抑着,仿佛大雨将至。
“一切都是臣妾一人的主意,臣妾要决心做什么,丫鬟侍卫们自然是阻止不了。”元玉梧垂着头说道,“还请皇上三思,只责罚臣妾一人。”
她,仅仅是为下人们求情么?还是在为二哥求情,求他再度放他一马?
楚君微面色依旧,自始至终,眸中都只有元玉梧的身影。看她为了二哥求情,为了二哥如此毕恭毕敬的和自己说话,为了二哥而十分担心的神色却又不得不掩饰起来,怕更加激怒了他。
如此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其实,他还是最爱那个敢作敢为,在他面前不掩饰自己情绪的她。因为那意味着信任,意味着坦诚。
他们之间,难道不该是这样的么?
“你……”他终于是不忍心的,走上前去伸手扶起了她,“玉儿,起来。”
一直未开口的元振甫听到这句话时,走到元玉梧身边,伸手揽过她。旁若无人的笑道,“皇上好大的气势,一怒众人跪。”
楚君微的目光终于有了移动,他淡淡扫了一眼元振甫,冷笑道,“你是在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资格和朕这样说话?”
“我不与你讨论有没有资格和你这样说话,”元振甫握紧了元玉梧的手,举到眼前轻晃了一下,唇角的笑意渐深,“我只知道,我有资格让我妹妹听我的话。”
“是么?”楚君微缓缓伸出一只手臂,手心向上,摊开到元玉梧面前,专注的看着她,“玉儿,过来。”
“去用晚膳罢,玉儿也累了。”元振甫说着,抬手将元玉梧耳鬓的碎发别到耳后。
“玉儿,”楚君微不为所动,眸中尽是自信,又重复了一遍,“朕要你过来。”
二哥握着自己的手有加紧了几分力道,让元玉梧觉得手指节都隐隐作痛。
时间真的会倒流么?不然怎么这一幕在三年前出现,如今竟又重新上演?那时,她的选择是把手交给楚君微,交给她满心爱恋的男子。并不是因为他是皇帝,并不是因为他的权倾天下。只是因为,她知道,他同样深深爱着自己。
既然爱,就应该相守,不是么?相守到老,相守三生又三世。
可三年过去,三年中发生了许许多多,经历了许许多多,他们之间相隔的不只是前朝与今朝的距离,更是心与心的距离。她的选择,还会如三年前那样义无反顾么?
既然不爱,就应该放开,不是么?放开他的手,放开他的爱。
“皇上,”桐碧忽然开口,“郢州总督张大人就要到了,如今郢州的瘟疫情况刚有些许好转,百姓民心稍有稳定,想必有许多政事要商议,皇上您不见见张大人么?”
楚君微依旧一言不发,从见到元玉梧开始,他眸中几乎已经都是她的影子。她却躲避了他的目光,用毕恭毕敬的态度默默的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
桐碧再次开口催促道,“皇上,张大人…..”
“朕知道。”楚君微收回了手,看到在庭院外已经跪地等候的张庆元和一众人等,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娘娘,”徐途留了下来,目睹了方才的那一幕,他现在清楚的知道皇上和娘娘都是个怎样个心情,于是颇有些小心翼翼的说道,“皇上大概会在郢州停留个三五天的,请娘娘随奴才一同去别苑暂居,娘娘乃金枝玉体,这客栈不是久留之地。”
桐碧福了福身,说道,“娘娘请随徐公公先行前去,奴婢这便去收拾行装。”
金枝玉体?皇宫别苑?可她真的觉得自己和二哥住在客栈的这几日,才是这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快乐日子。
贪心二字,在皇宫中应该算是大忌了罢,因为贪心,往往会失去本来所拥有的一切一切。元玉梧想,自己懂得这个道理的。
方才楚君微那一句“起来……”,那一声无奈的叹息,那一次伸手本欲相握的温柔,都暗暗显示了他决意不再追究她擅自和二哥见面的事情。她不应该再贪心的奢求既能和楚君微在一起,又不和二哥分离。
可是,就让她这样转身走了么?和三年前一样,再一次狠狠的伤害二哥,亲手给他划上一道愈合了三年都没有完好的伤口?可若不走,又能怎样?
“对了,玉儿,”元振甫不经意的抚着剑上的刻纹,扬眉灿然笑道,“二哥忽然想起,昨日关医师请过去给他讲一些有毒的植物之类的事,这次箭毒木花不就是帮上了大忙么?”他伸手,似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拍了拍元玉梧的头,“你知道二哥常年习武,对这些也有研究。所以既然答应了他,就不能爽约对不对?”
“可是,二哥……”元玉梧挽留的话说不出口,拒绝的话也同样不知该从何说起,那千言万语都凝结在了一声“二哥”上。
“我在,”元振甫淡笑着,神色无奈,语气却颇为笃定认真的说道,“玉儿,明天见罢。”
“好。”她在泪留下的前一刻说出了这个字,然后转身由徐途引路向别苑走去。终是又一次留给二哥一个离开的背影,她的泪顺着脸庞滑落,却不敢伸手抹去,怕二哥看出了端倪,怕二哥再为自己担心。
其实,哪有什么和关医师的约定。她知道的,根本没有,二哥只是为了安慰她,让她不再左右为难,不知该作何选择,可方才她却只能装作不知道真相,任由二哥放开自己的手。
二哥总是这样,处处为她着想,三年前如是,三年后亦如是。也许这一辈子,他都是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不肯让她为难,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甘愿委屈了自己。
皇宫别苑,一个嫔妃居住的小院竟然比整个客栈都要大了许多。元玉梧径直走进厢房,一言不发的看着桐碧收拾东西。桐碧知道她心绪不佳,只想自己静静待着,于是尽量匆匆收拾完毕,正准备告辞时,元玉梧才终于开了口,却只是五个字,“桐碧,谢谢你。”
渐渐入夜,在郢州待了半月有余,今夜却第一次觉得这里的月光是如此冷漠,寒气逼人。元玉梧一直坐在桌前,旁边的晚膳早已凉透,却一动未动。她不知道今夜会怎样度过,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楚君微,亦不知道明日和二哥是否真的会见面。
她的人生有太多的变数,太多的不确定。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厢房的门被打开,楚君微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门口。
早在元玉梧的意料之中了,她起身,行礼,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她清楚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她要永远的失去——也许是爱,也许是楚君微,也许是她自己会再度迷失。
然而楚君微的脸色却并没有如她所料那般阴沉,“起来罢,”他反手关了房门,走到桌前看看,了然笑道,“就知道你不肯用晚膳,”他将手中的食盒放到她面前打开,看着她讶异的表情,亲手拿了块点心,“这是郢州有名的金华酥,尝尝看合不合口。”
元玉梧看了看点心,眉头皱了起来。正要去拿,楚君微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让朕喂你,有半个月未见了,这是三年来,你离开我最久的一次。”
“君微……”元玉梧紧紧咬着下唇,她又一次猜不透面前的这个男人了。
“怎么?”楚君微叹气,伸手轻按她的下唇,破她松开。他放下点心,伸手揽她入怀,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长发,“若朕说,此次对元振甫什么都不追究,今后还他自由,再不与他为敌。玉儿,你可还愿意和我回到三年前?”
他抱着她的双臂渐渐收紧,像是抱着一件珍贵的宝贝,不舍得松开,只想护在怀中,细细呵护,再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元玉梧不知不觉再度落了泪,她知道,这次绝非一个阴谋,因为他的语气那样认真,她又一次感到那种久别的、三年前他说“玉儿,你嫁给我,可好?”那句话时的温柔和包容。
真的,就要冰释前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