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曾与我许下“生死与共”誓言的女子,如今却亲手将毒酒奉到我的唇边。你给我一杯毒酒,我便要还你一把尖刀。——楚君微
正熙三年,皇宫内苑。
鸾影宫是皇城中除过正殿,修建时间最长的宫殿了。宫内一景一木皆是不俗之物,郢山石、昆山玉、嵩山木通通用上,可似乎修建它的人还是觉得不够尽心,又在宫内园林上下起了功夫:这里春可看桃花,夏可观荷,秋可赏菊,冬可折梅。可谓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戌时,楚君微只带了一个随行公公从临华殿前往鸾影宫。
还未踏进宫门,冬梅淡雅的香气就从夜空中翩然而至,随之传来的琴声有些悲戚,时断时续,显然是奏琴之人随心随手随意而弹。
此时此刻,一路随行的太监徐途只觉得皇上虽然神色未变,仍旧是无甚波澜,但那脚下的步子却着实加快了许多。徐途在心底一笑,点着宫灯,也跟上皇上的步伐。
不必说,这鸾影宫的主人自然是当朝宠妃元玉梧了。宫院虽大,但因元玉梧性子喜静,所以这里的宫人并不多。宫殿内的装饰摆设也稍简单,按元玉梧当初的说法——鸾影宫建造的够华丽了,宫内应当质朴些,不然满眼尽是金碧辉煌,她会吃不消的。
一开始楚君微无论如何也不应允,元玉梧问道,“这是给你的寝宫还是给我的寝宫?”楚君微只好无奈答道,“是你我二人一同的寝宫,你喜欢的话就按你的意思办罢。”
元玉梧遂笑逐颜开,清咳一声,把书房中的楠木茶案桌几通通换为竹质。从此一入书房,便是满眼苍翠,仿若置身于山林。
蓦然回首,上述已是三年前的事了。
此时,元玉梧坐在窗边,因为有心事,两手也有一搭没一搭的抚着琴。忽地感到一片阴影投了下来,一抬头就看到楚君微正挑眉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两双眸子中熟悉的温情早已荡然无存。他们都是善于掩饰情绪的人,无论是悲是喜是怒都能被一副淡然处之的神情轻轻松松的掩盖过去。
楚君微抬手抚过琴上雕刻的蝶恋花木纹,居高临下的看着元玉梧说道,“你为何不弹些欢快的曲子?”他的态度说不上冷漠,但也绝对称不得温柔。他的语气平淡至极,仿佛只是对一个路人随口的一问。
元玉梧闻言头也不抬,她收了手不打算再弹琴。起身毫不在意的说道,“既然皇上今日想听欢快的曲子,何不去宁妃的宫里?她弹奏《霓裳羽衣曲》的琴艺,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楚君微紧抿唇角,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冷峻,他低头看着元玉梧,一字一顿的正色道,“你希望朕去宁妃宫里?”
“四海之滨,莫非王土。天下都尽在皇上一人手中,你想去哪里臣妾自然管不了。”元玉梧说着,站起了身走到书桌边,云淡风轻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自斟自饮。
楚君微今日似乎和她较上了劲儿,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元玉梧面前,一抬手夺过她手中的青瓷茶杯,目光沉沉的看着她,问道,“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
“是管不了,也是不想管。”元玉梧毫无惧色的抬头望着他,“这个答案皇上可还满意?”
“甚好。”
“那么臣妾恭送皇上。”
“不必了。”
“好,正门在那边。”元玉梧抬手指了指寝宫的门,然后与楚君微擦肩而过,轻声唤道,“桐碧,备水沐浴。”
元玉梧对楚君微仿佛熟视无睹一般,径自推门而出,而身后始终也没有响起他追上来的脚步声。她知道,自己也不该再有什么奢求,任何希望都会在这深宫荒芜的岁月里一点点消失,最终变成绝望,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飘着梅花瓣的氤氲水汽中,元玉梧久久无语。她依稀看到二哥对自己伸出了手,那个从小和自己一同长大的少年,那个眉眼若星、鬓如飞霜的少年轻轻牵着她,她甚至还能感觉的到二哥的食指左侧因为常年习武而形成的那层薄茧。
元氏是前朝末代皇帝一心想铲除的眼中钉,元玉梧那时尚未及屏,年龄还小,不懂得这其中复杂的制衡关系。她只晓得被当做棋子送进后宫的自己备受欺凌,二哥在朝堂上的日子也是如此。没错,元氏只剩下他们二人相依为命了,他们要做彼此最重要的亲人。
前朝覆灭,新皇登基。楚君微是新朝的开国皇帝,也是元玉梧要和三千佳丽一同侍候的夫君。三年过去,元玉梧已分不清楚君微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转机还是一个无法逃避的劫难?
三年前,元玉梧坐在由三队士兵拼死护送的马车中逃离一片火海的皇宫时,她看到被冠以“叛军”之名的千军万马正在攻打已是没有丝毫胜算的御林军。而那千军万马之中,有一个人傲然的立于马背之上,他的手起,周遭士兵们的手中点着流火的箭便如倾盆大雨般射向皇城。
势不可挡的“叛军”首领是楚君微,元玉梧的夫君。
苟延残喘的御林军首领是元振甫,元玉梧的二哥。
这两个都不愿向宿命低头的骄傲男子,注定是要水火不容,要斗破苍穹的。
元玉梧已不愿再多想些什么了,二哥曾说她聪慧,楚君微曾说她精明。可谁又知晓,她其实只愿做回多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可是,这是奢望。
因此,为了自保她必须在这暗流汹涌的后宫中机关算尽,不再对楚君微付出哪怕一丁点的感情。可是无爱,就真的能无恨无泪么?
桐碧丫鬟侍候她穿戴更衣,一件薄如蝉翼的云缎素色滚雪细砂衣随意的搭在身上,青色如墨般随意披散着。出水更似芙蓉花,铜镜中的女子星眸皓齿,眉似柳叶,面如满月。玉臂轻挥花落尽,金履未至蝶先飞。好一个淡雅秀丽的美人,美的摄人心魂,美的令人忘语。
元玉梧带着一抹淡笑,莲步轻移,踏出了妃浴阁。
“你……?”甫一进寝宫,就看到楚君微仍坐在青玉案边,面色不愠不怒,手边的一盏茶已是凉透了,显然在此坐了许久。元玉梧压下心中的疑惑,坐到妆镜前,拿了把木梳轻梳着长发,不甚在意的开口问道,“你怎么还没有走?”
楚君微转头看了她一眼,沉声说道,“你想让朕离开,可朕偏偏不想如你的意。这个答案,你可还满意?”
元玉梧手下一滞,偏着头想从未见过楚君微那样细细的打量着他,未几,朱唇轻启,丢下两个字,“甚好。”
不过一场攻心游戏而已,她自信自己不会输给楚君微。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元玉梧把长发随意的用一根玉簪固定好,奉上了两杯酒,她坐到楚君微的身旁,玉臂轻抬指了指面前两只琥珀色的酒杯,“如此良宵,不如放饮一醉?这两杯酒,一杯有剧毒,一杯是美酒。”抿唇淡笑,她把酒杯轻推到楚君微面前,“你选一杯罢。”
他是九五之尊,她怎敢抢了先机?
楚君微了然的点点头,自始至终面上都带着笑意,自始至终也没有低头仔细的辨别一下两杯酒。他仍是定定的看着元玉梧,手臂一伸,随意拿了一杯酒在手里。
抬臂,扬手,一饮而尽。紧接着一把揽过元玉梧圈在怀里,俯身贴住她的唇。
元玉梧只觉得一股清凉甘甜的酒液从自己的喉中滑过,想推开楚君微,可他力道太大,她无法反抗。楚君微细细品尝口中的美酒,末了,又在怀中佳人的唇齿间辗转流连许久,才微微松手,放开元玉梧。
他放下玉杯,意犹未尽的抿了抿薄唇,玩味的笑道,“果然是美酒。”说着,又靠近元玉梧,在她耳边低语道,“你也很美。”
元玉梧取出手帕擦拭着方才被狠狠蹂躏过的双唇,她面无表情的开口,“说到底,你还是有些怕的。所以才把酒渡给我,你知道我一定给自己留了解药对么?”
“不是怕,”楚君微摇了摇头,抬手捏住元玉梧的下巴,沉沉说道,“朕只是在提醒你,别忘记你我可是有过‘生死与共’的誓言。”
“我当然没有忘,所以解药有两份。”元玉梧嘲讽道,“你都还没有死,我怎么能死呢。”言罢,她拿起桌上的另一杯酒,玉杯一翻转,晶莹的酒液尽数洒在了地面上,瞬时变成了墨绿色的剧毒,狰狞可怖。
楚君微挑眉看着,面容依旧是万古不变的沉静与淡然。
“虽然皇上这个江山是篡位夺权,得位不正。不过现在你也确实算是真龙天子了,有神灵庇佑。”元玉梧摊了摊手,“你运气好,恰巧拿到的是那杯没有毒的酒。”
“你就这么盼着朕死?”
“皇上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楚君微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他猛地握住元玉梧的手腕,紧紧攥着,元玉梧吃痛,狠狠咬着下唇,可就是不肯开口示弱。
“你听好了,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有话快说,说完便放开我。”
楚君微眸中神色一沉,开口的声音冰冷到仿佛没有任何温度一般,“死的人不是朕,而是你二哥。你知道朕一直在派人寻找他的下落,昨夜宋子凌在景山发现了他。”
“你休想骗我。”元玉梧面上冷冷笑着,话虽如此,可三年的朝夕相处,她能分辨的出来楚君微哪句话是玩笑哪句话时当真的。显然,他此时此刻并不像实在说谎。
“如果这样想能让你觉得好受一些,那我不介意再骗你一次。不过,你想清楚了之后再来找我罢,我把元振甫的遗物交给你。或者你不愿睹物思人是么?那我便让宋子凌直接烧毁了罢。”楚君微语气淡然,就像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样,他抬手揉了下元玉梧的长发,问道,“你若是不信,那就去景山见见你二哥最后一面可好?”
“你出去。”元玉梧双手紧握,大颗泪珠在眼眶中打转。指甲刺破了手心,点点鲜血滴落到指尖,她却丝毫不觉得疼痛,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楚君微眸中满是怜惜,他俯身在元玉梧的眉心落下一吻,淡声道,“朕本不愿立刻将此事告诉你,可你今日太不乖了。所以,这是惩罚。”
元玉梧痛极反笑,惩罚?用二哥的死讯来惩罚她今夜在他的酒里下毒吗?
不,这分明不是惩罚,而是一把利剑,刺入心口,再也无法愈合。等到血流尽,泪流干的那一刻,爱也会一点点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