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和尚身上看不出多少高僧该有的风度,他个头太矮,身材太瘦,肤色也太晦暗。鹰钩鼻,八字眉,下垂的眼角,如此尊容与其说是慈眉善目倒不如说愁眉苦脸来得恰当。他并没着袈裟,只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僧袍,质地也平常。先前他独自安静坐在角落里,几乎没人留意船上还有这样一个僧人存在,但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忽视他。
方脸大汉自被救回船舱后一直缩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甚至顾不得去跟和尚道一声谢。但和尚似乎并不在意。
黑衣青年此刻注意力已经全转到这和尚身上了,他冷笑一声,道:“呿,出家人还这么好管闲事!在下苍雷教弟子金云聪,未请教阁下名讳?”
和尚并未答话,眼观鼻鼻观心,分明已入定。
于是那金云聪脸色不禁有些难看。他合拢折扇,倒过扇柄一下下轻叩着掌心,拔脚朝和尚坐的角落走去。起先他倒还神态轻松,步履悠闲,直到距和尚还有七步远的地方时,他的右脚却停在离地面两三寸的位置,迟迟踩不下去。
但僵持不过须臾,金云聪猛喝一声,右脚狠狠向下一跺,但未等脚碰到地面,突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栽去,似被强力掀翻。他反应倒也迅速,踉跄抽身没有跌倒,但当他停稳身形时竟生生将船舱地板踏裂开来。顾旸暗暗吃惊,尽管离得有些远,但他仍能看清此时金云聪的额头上已经布满黄豆大的汗珠,虽然脊背挺得还算直,但双腿却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只是这人显然并不肯服输,手中折扇再展,黑色烈风直扑和尚面门。风骤且疾,竟将乌篷船的船顶都掀开了,有几个离得近些的人躲闪不及也被胡乱掀起来朝那和尚砸了过去。
霎时间旋风已经袭至和尚面前,但他只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那风竟平白消失了,刚刚那几个被风尾波及的倒霉蛋也齐刷刷落在地上。
船舱里死静一片,站着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剩下躺在地上的那几个低声**叫唤。突然间响起几下掌声,有人叹了一句:“唉,是我眼拙了!”
说话的是那“喂不熟”。只见他笑眯眯对着那和尚稽首为礼,道:“可是轮台寺的明真上人当面?贵寺的慈悲掌绝学果然名不虚传。刚刚未曾留意,不知上人在此,失敬失敬!“
和尚并未答言,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但俨然是默认了喂不熟所言。
轮台寺、慈悲掌、明真上人……顾旸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中洲大陆修道之人约定俗称,尊金丹修士为真人,元婴修士为道君。而对佛修则另有说法,能得人称一声上人的,修为境界大约等同元婴。难怪这和尚如此轻松,连小指头都没动一下便能让半步金丹的金云聪苦头尝尽。
据说苍雷老祖早年吃过苦头,是以也算有几分眼色,知道要约束门下,遇到一流道门弟子务必敬而远之,即使对方出身二流门派也不许轻易招惹,不过在三流和那些不入流的小宗派弟子面前,苍雷教众大可鼻孔朝天横着走路。而中州大陆素以道庭为尊,佛修大多不成气候,唯有轮台寺势力日盛,隐隐可同道庭分庭抗礼。轮台寺的上人,苍雷教的门徒,平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眼下却同在一条船上,这种事情又有谁能猜得到呢。那金云聪应该是没看出那明真上人的深浅,所以才敢如此挑衅,此刻恐怕肠子都悔青了。不过也无怪乎他莽撞,顾旸自认见识同样有限,如果不是喂不熟说破,这和尚的来历和手段单凭他自己也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无论如何,顾旸心中因为出手比人慢了一步而产生的懊丧情绪,在知道那和尚是轮台寺明真上人之后淡薄了许多。
但旁人反应并不都像顾旸这样平淡。这一船人绝大多数是散修,修为都在金丹期以下,甚至好多都还没筑基,此时骤然知道同船的是一位元婴大能,尽管是个佛修,但也如见神仙下凡,纷纷顶礼膜拜,只恨当下不能烧香许愿。而那金云聪更是脸色惨白,扑通一声双膝跪倒,身子抖得像筛糠。
“晚辈有眼不识泰山,适才无礼冒犯,还望上人大人大量,看在家师苍雷老祖份上,原宥……”此刻他的表情和语气都极为谦卑惶恐,同先前判若两人。但话没说完,他就像是被什么人按住了脑袋卡住了脖子,既抬不起头也发不出声音。
那方脸汉子这时也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对明真上人谢了又谢,拜了又拜。虽然同样是跪拜叩首,比起那匍匐在地簌簌发抖的金云聪,这大汉脸上倒是颇有些扬眉吐气的得意。
而明真上人依旧不发一词,请罪的也好,千恩万谢的也好,似乎周遭这些人和事都同他无关。
这时却见喂不熟晃悠到金云聪身旁,蹲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位客人,你的船钱还没补齐。”又扭头对明真上人笑道,“上人怎么没搭楼船,反而屈身在此?前头画舫上也有几名贵寺的僧人,可要我安排一下,为您换船么?”
话音刚落,那金云聪竟如蒙大赦般长出了一口大气,而后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掏出灵石交到喂不熟手中,又对喂不熟和明真上人拱手作揖,而后步步倒退着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
顾旸起初还有些意外,想不到喂不熟居然会主动对金云聪施以援手,但看清喂不熟手上那一小堆中品灵石后,又觉得没什么好诧异的了。但他不由得有些好奇,“喂不熟”说的出明真上人的底细,又能自其威压下轻而易举地帮金云聪解围,这个鬼修究竟是什么来历,又是什么修为?
喂不熟似乎察觉到顾旸的目光,扭头瞥了他一眼后,又若无其事的转过脸去,俯身查看地上躺着的那几人的伤情,他神色颇有些侥幸,低声嘟囔了一句:“幸好没流血,不然可就麻烦了。”又直起身长长叹了口气,道,“几位客人伤得可要紧?如果并无大碍,承惠每位十块下品灵石。如果伤得太重,我可以在前方渡口送几位下船。”
话音才落,原本还在地上躺着的几个人忙不迭爬起来,虽然还龇牙咧嘴地喊着疼,但都痛快补齐了船费。
于是“喂不熟”笑眯眯地继续收他的摆渡钱,边收还边吆喝:“有没有想换到前头画舫去的,只要一枚中品灵石。”他还特意又问了一次明真上人要不要转船,但是和尚仍旧无动于衷。于是喂不熟笑了笑,“也罢,只是马上就要到青莽山酆川渡口,上人可要在这里下船?如果是要去鬼市,还请补齐船资。”
明真上人这次终于有了些反应,抬了抬眼皮。而“喂不熟”则笑眯眯伸出五指,翻了两下巴掌。于是明真上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取出一个破旧的钵盂,居然是要跟船上的人化缘!
这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试问谁能想到这轮台寺的高僧居然连区区十块下品灵石都掏不出来。方脸大汉离得最近,明真上人托钵立在他面前时,这汉子只顾着把嘴巴张成鸡蛋大,并没有布施,显然是还没有回过神来。于是明真上人不言不语,又去寻下一个人。
那金云聪果然反应快,不等第二个人有所反应,他已经抢先高叫道:“上人,上人,我愿结善缘!”而后拿出十枚中品灵石。但明真上人却没有理会,因为已经有人在金云聪之前将十枚下品灵石放进了他的钵盂里。
丁琳不知是何时挤到明真上人身边的,她布施过后,便跪在明真的脚边,苦苦哀求道:“明真大师,信女听闻轮台寺传有往生宝忏,能够超度亡魂。半年前信女祖父力抗青莽山妖魔时不幸身陨,求大师慈悲,度他老人家一度。”丁琳语甚凄切,眼中也留下两行清泪,她抬头看了看身边的龙滔奕,又再次叩首道,“还有信女的师尊……信女虔心供养,愿大师不弃。”
这话说完,龙滔奕也跟着跪了下来,同样捧着几块下品灵石道:“小子无能,供养微薄,但求大师垂怜,超度我父亲和丁长老。”
顾旸亲眼目睹得这一对男女行状,不由心中暗叹了一声:这丁琳的确聪明!她本来是道修,现在却能跪在佛修面前,口称信女且声泪俱下。虽然所出灵石远不如金云聪的多,但或许比那厮更能把住明真上人的脉。
果然,明真上人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和怜悯,他点点头,念了句佛,将装有灵石的钵盂交到“喂不熟”手里。
“喂不熟”嘬着牙花子似笑非笑,倾走十枚灵石后才将钵盂还给明真上人,而后又对龙滔奕道:“您二位自己的船资还没补齐,倒是先布施高僧去了,果然虔诚。”
而丁琳果然乖觉,未等龙滔奕开口说话,她已掏出一个小袋子丢过去,而后便拉着未婚夫起身,跟在明真上人身后,回到角落里盘膝坐下。
“喂不熟”则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飘到那方脸汉子跟前。大汉一皱眉,道:“你又来做什么,我交过了。”
“知道,只是想问问客人你在这待得可安稳么?要不要换条船?”
说着,喂不熟回手一指,引他看向金云聪。金云聪摇着扇子无声冷笑,方脸汉子果然脸色微变,但仍粗声道:“有上人在此,怕他怎的!”
“喂不熟”则摇了摇头,叹道:“也罢,唉!真是舍命不舍财呀。”言罢只见他袍袖一卷复一舒,方才被掀开的船篷和损坏的船板顷刻恢复如初。仿佛刚刚一场风波从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