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除孤单痛苦的极端手段包括:服药或一些无法自制的行为,例如不断打扫房屋或强迫性行为等。在药物的化学作用之下,暂时卸下控制精神能量的责任—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超乎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药物就像电视一样,可以使心灵暂时无须面对沮丧的念头。虽然酒精和其他药物也能创造最优体验,但其复杂程度却很低。
有些人并不同意以上有关药物对心灵影响的看法。过去25年来,不断有人信心十足地告诉我们,药物能扩张意识、增加创造力。但证据显示,化学物质虽然能改变意识的内涵与构造,却无法扩大或增加自我对意识的控制。然而创造却需要通过自我对意识的控制才能实现,因此,尽管迷幻药确实能提供更加多样化的心灵体验,但对于我们整理这种体验的能力却无所增益。
很多现代艺术家用迷幻药做实验,希望能像传说中吞了鸦片酊,才写出《忽必烈汗》那样传颂千古好诗的英国诗人柯勒律治一样,创造出充满神秘魅惑的作品。但他们早晚会发现,艺术创作需要的是清醒的心灵。药物作用下完成的作品,经常缺少杰作应有的复杂性—它往往显得肤浅而自我陶醉。受化学作用改变的意识,会产生不寻常的意象、思想、感觉,在艺术家恢复清醒时可以作为有用的素材。但危险的是,如果一味依赖药物建构心灵模式,很可能到头来连控制心灵的能力也一并丧失了。
性也常是用外在秩序控制思想的手段,一种逃避孤单的消磨时间的方法。因此,把看电视和性行为相提并论,也不足为怪。性虽是人类与生俱来繁衍后代的本能活动,但春宫画和夸张的性行为却使它吸引力大增,注意力因而很容易集中在这种事情上,使不受欢迎的念头无隙可入,而问题是它并没有开发意识复杂性的潜力。
类似的情况也适用于其他乍看似乎与愉悦背道而驰的活动:如自虐行为、冒险、赌博。这些一般人用来伤害或恐吓自己的方法,并不需要太多技巧,但它们能给人一种控制的快感,因为痛苦往往比茫然无依、被混沌蚕食的心灵好过。不论在肉体还是情绪上伤害自己,都可以确保注意力集中在一件虽然痛苦,但至少控制得住的事情上—因为造成痛苦的是我们自己。
人生的考验
对控制体验品质能力最大的考验就是,一个人在独处而没有外来需求帮助他组织注意力时,采取什么对策。工作、跟朋友相聚、欣赏戏剧或演奏时很容易专心,但当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时怎么办?独自一人,灵魂的黑夜渐次降临,我们是否疯狂地企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者我们能找到不但充满乐趣,还能帮助自我成长的活动?
以需要注意力、能改进技巧,并且带动自我发展的活动填满闲暇,跟看电视消磨时间或服用药物寻求创造力截然不同。虽然后两种策略也不失为抵抗混沌、防御形而上焦虑的出路,但它们只能保护心神于不乱,不像第一种还能启发自我的成长。一个人若永远不觉厌倦,不需要靠有利的环境替他制造乐趣,就已通过了创意人生的考验。
学习运用独处的时间在童年时期就很重要。十来岁的孩子若不能忍受孤单,成年后就没有资格担负需要郑重其事准备的工作。很多青少年放学回家,丢下书,吃些点心,就立刻抓起电话跟朋友联络。如果电话没什么好聊的,他就打开音响或电视。即使看书,也不会看太久,做功课代表把注意力集中在相当困难的资讯模式上,甚至最能自律的人早晚也会丢开书本,去寻求更愉快的意念。但快乐的意念并不是呼之即来的;相反,我们的心灵更容易被阴森的梦魇所侵占。于是,青少年开始烦恼自己的外表、受人欢迎的程度及前程。为了免于遭受打扰,他们就必须把心灵填满。读书并不能发挥这种功能,因为它太难了。青少年为了逃避混沌的黑暗,几乎什么事都愿意做—只要无须消耗太多精神能量即可。听音乐、看电视或找朋友打发时间,都是最常见的解决办法。
学习独处
我们的文化对资讯科技的依赖越来越深。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必须熟悉抽象的象征语言。几代以前,一个不能读、不能写的人,还是能找得到收入不错又体面的工作。农夫、铁匠、小商人都可以借着向老师傅拜师学艺,习得一门手艺,并不需要接触象征的系统。但今天即使最简单的工作也得靠文字的指示,较复杂的工作更需要专门的知识,而且唯有靠自己摸索。
未曾学习过控制意识的青少年,很可能会长成不学无术的成年人,他们缺乏在资讯充斥的竞争环境里求生所必需的复杂技巧。更糟糕的是,他们不知道如何享受生活的乐趣;他们更没有养成寻求挑战、激发成长潜能的习惯。
不过学习独处,并不局限于青少年时期。可惜有太多成年人一满二三十岁—充其量到40岁,就自认为有资格缩进既有的窠臼,好好休息一下了。他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学会了所有的求生伎俩,就以为从此能在人生汪洋中厘清航行方向。这些人的内在纪律并不坚固,一年年松懈下去,精神熵的现象越来越严重。事业不尽如人意,健康江河日下,人生的浮沉累积成一大堆消极的资讯,对心灵的平静构成越来越大的威胁。这些问题该如何解决?如果一个人不能在独处时控制注意力,就不可避免地要求助于比较简单的外在手段:诸如药物、娱乐、刺激等任何能麻痹心灵或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这是一种退化的反应,并不能带你前进。在成长的同时享受人生,就是从人生必然会出现的精神熵现象中,创造更高的秩序形式。换言之,不要把新挑战看成需要压抑或逃避的东西,而是一个学习和改善技巧的机会。肉体的精力随年龄渐长而衰退,这代表我们应该把精力从操控外在世界的野心,转向对内心的真相作更深入的探讨;这也代表我们终于有时间读普鲁斯特的小说、学下棋、种兰花、帮助邻居—如果我们觉得这些事情值得追求的话。除非早已养成善用独处光阴的习惯,否则这些事情都是非常困难的。
这种习惯越早养成越好,而且永远不嫌太早。前几章已经谈到若干运用肉体与心灵创造心流的方法,如果一个人能随心所欲地进入心流,不受外在条件限制,就已掌握了改变生活品质的钥匙。
驯服孤独
所有的规则都有例外。虽然大多数人都怕孤独,但也有些人刻意离群索居,选择独自生活。英国哲学家培根引用一句俗语说:“喜欢独居的人,不是野兽就是神。”倒不一定是神,但一个人若能从独处中找到乐趣,必须有自己的一套心灵程序,不需要靠文明生活的支持—亦即不需要借助他人、工作、电视、剧场规划他的注意力,就能达到心流状态。
现代“梭罗”
在这种类型的人中,有个有趣的例子:一位名叫桃乐西的妇人独自住在美加边界湖泊森林区的一个孤寂的小岛上。桃乐西原本在大城市里当护士,在丈夫去世、儿女都成年离家后,搬到了旷野中居住。夏季的三个月里,捕鱼人会划船经过她的小岛,有时会停下来和她聊聊天,但漫长的冬季里,她完完全全与世隔绝。
桃乐西跟其他独居在旷野中的人一样,尽可能在环境中树立个人风格,到处都看得见她种花的花盆、点缀花园的摆设或丢弃的工具。很多树上钉有标语牌,上面写着打油诗、老掉牙的笑话或指示她住处方向的漫画。她在野性难驯的大自然里,加入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和文明。桃乐西一年到头的日程安排都很紧凑:五点起床,看母鸡有没有下蛋,挤羊奶,劈木材,做早餐,盥洗,缝纫,钓鱼等。桃乐西知道,如果要驾驭陌生的环境,就必须把自己的一套秩序加诸旷野之上。于是,漫漫长夜桃乐西都专心阅读和写作。她书架上的书包罗万象,所有你想得到的题材都有。偶尔她也会出去采购日用品;夏季则因渔夫的到访,生活有较大的变化,桃乐西似乎很喜欢人群,但她更喜欢充分掌握自己的世界。
熬过孤独唯一的方法就是设法整顿注意力,不让精神熵损害心灵。布琪以驯养纯种狗为业,曾经参加过北极圈雪橇大赛,在11天的长途奔驰竞逐中,还要躲避野麋和狼群攻击。多年前,她从马萨诸塞州搬到阿拉斯加州曼雷镇,全镇人口62人,她的小屋距最近的村落25英里。结婚前,她跟150条爱斯基摩犬生活在一起。她根本没有时间想到寂寞—打猎觅食,加上照顾狗群,就花掉她一天中的16小时,一周7天,完全没有假期。她能叫得出每只狗的名字,也清楚地记得每只狗的血统。她知道它们的个性、喜好、吃东西的习惯、目前的健康状况。布琪说,她喜欢这种生活,一点儿也不想改变。她为自己安排的时间表,使她的意识一直集中于她能处理的工作上—于是,生活就成为一股涓涓不断的心流。
甲板上的鸡蛋
一位喜欢独自驾帆船长途航行的朋友讲了一个故事,说明单枪匹马的航海家为了保持心神集中,需要作多大的努力。在一趟向东横渡大西洋的航程中,当他快速接近距葡萄牙海岸约800英里的亚速尔群岛时,看见一艘小船正朝相反的方向行驶(多日以来,他连一艘船也没见过)。航海者都很乐意会晤同道,因此双方都调整航向,边靠边地在公海上会面。另一艘船上的人正在刷地,甲板上有一层又黏又臭的黄色液体。
我的朋友先开口问:“你怎么会把船搞得这么脏?”那个人耸耸肩膀说:“哦,不过是一堆烂鸡蛋罢了。”我的朋友不能理解为什么在大海中会有那么多烂鸡蛋砸在一艘船的甲板上。那个人说:“是这样的,冰箱坏了,鸡蛋也坏了,好几天没有风,我真的烦透了。所以我想,与其把鸡蛋都扔到海里,不如把它全都砸在甲板上,然后再洗掉。本来是想让它停留一段时间,会比较难洗,但是没想到会这么臭。”正常情况下,孤独的水手在船上有很多事情可做。海洋与船的状况随时会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必须提高警觉。注意力持续集中于可速成的目标上,是航海最大的乐趣所在。一旦厌倦来袭,临时要找别的挑战,简直就比登天还难。